第一章(第5/8页)
发现那个没有头的人是在初九那天黎明,一个胜利在望的日子,他横躺在池塘西南角的一条坡道旁边,黑塌塌一堆。一个睡眼惺忪的人踢了他一脚,“起来!”他喝道,“偷懒也不找个地方,这儿能做梦吗!”他当然不知道他脚下的这个人已经永远进入了梦乡,无论他怎样踢打再也不会站起来,他的脚感到了没有抵抗的软塌塌的重浊,促使他弯下身来,接着他就直着嗓门大呼大叫:“不好!死人啦!死人啦!……”
那个人是死了,确定无疑死了,因为人们拨拉了好一阵,也没有看见他的头,不知道他的身子哪端是上哪端是下。后来人们才反应过来:他的头早没了,被不知多少辆架子车或独轮车的车轮碾掉了。他或许困得厉害,想在车路一旁打个盹,不知怎么样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齁齁而睡,没在意脖颈横在了车辙沟里,于是一辆辆接踵而来的架子车的车轮不客气地从他的脖子上经过。也许他是低血糖休克,一下子晕厥,因为工地上伙食并不充足,不可能人人都能吃饱。他可能剧烈挣扎过,但半睡半醒干活的人们谁也不会注意。天是这么黑,几盏昏黄的桅灯不可能驱走浓重的黑暗;声音是这么稠密,各种各样姿势的人体又是这么摩肩蹭背、举目皆是……反正是这个在车辙沟里挣扎的人被忽略了,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痛苦的哀号,又一辆车子走过了他的脖颈。他的脖颈不是钢铁,而是骨头和血肉,所以天亮之后,人们不得不去用铁锹在水里捕捞,在土堆里拨拉,竭力想替他找到失去的头颅,还他一个完全的身首。他的颈项被一趟又一趟车辆的车轮一点一点轧碎,直至分离开来,然后滚落进了塘底。也许有人的锹刃探进了这颗在昨天还会思考的头颅,但他肯定以为是一块大砂姜,就哼哧一声用力一蹬,又一磕,头颅就裂成两瓣。裂成两瓣的头颅又被另一只锹锨再度切开……直至大大小小的碎块被某些铁锹铲着扔进某些车子的土堆中。
那人是哪个村的?——没人能记得清。人们记得的是那人的媳妇,才三十多岁,看上去却像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一脸的皱纹,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扯着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他们四口子围着那具没有头的尸体呼天号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当时的公社领导们都在场,领导们碰了下头,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给这个家庭予以赔偿。他们给了那个妇女二十块钱、五十斤小麦、二斤小磨香油(当时这些都不是小数目),让她揉着哭肿的眼睛,嘴角藏不住笑意地离开了。这些财物使她很顺利地在一个月后又成了别的男人的媳妇,而且一年之后就给那三个孩子添了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
但是那个没有头的孤鬼,却在许多年许多年的漫长时光里,踟蹰在南塘,伸着一双无助的手臂,寻找讨要他的头颅。这个无头鬼第二次撞开人们的记忆,是在它第一次出现之后的来年初春——事后人们才猛醒,那天应该是它的忌日,不,是它诞生的日子。那天是正月初九,遇事的是一个小伙子。这时人们已经知道南塘的诡异,不光是水拖车撒网挂掉的鱼鳞和老鹰遭遇的无头鬼,还有就是接踵而至的一桩桩蹊跷事儿。老鹰遇鬼的当年夏天连续六十天没落一滴雨水,田野干旱得冒烟,地裂缝能插进人的一只脚;而平常年份,这里欠缺雨水滋润,马上就“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为了使那些蔫蔫巴巴眼看就要变成柴火的秋庄稼拥有第二次生命,好在几十天后奉献出它们生命的果实,人们机关算尽。所有的铁桶,所有的盆盆罐罐,所有能够盛水的容器都从村庄里陆续走出。南塘又开始热闹起来,虽然比不上当初,但叮叮当当的混乱声响足可以使她忆想当初;而且她又听到了新的声响:一台十二匹马力的立式柴油机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站在了塘堰上,那台被油漆漆成灰绿色的新生事物——闪闪发光的大轮子通过一圈唰唰甩动的传送带,让一条沟沟壑壑的不知什么玩意儿制成的黢黑管道哗哗啦啦喷吐出白色的水柱,好久之后南塘才发现那处漂亮的喷泉汲的是她体内的汁液,但为时已晚——一塘水被它险些喝光,只剩了小半塘。
侍候机器的人坐在杨树阴凉里抠脚丫子平息痒痒的骚乱(因为时不时要赤脚下田,踩着阴雨滋生的满地烂泥走路,脚心和脚趾旮旯就被泥水里的肥壮之气催生层出不穷的红疱,痒得让人想立马掌刀剜掉。“沤脚”的痒痒伴随着夏天里遍地的植物茂盛生长),他听到了什么响动,抬起头来——他的眼马上直了,接着直了的眼闪射出点点绿光。他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抄起身旁一只白蜡条编的盛草的箩头。他几乎是一蹿就跳到了水边,他身后的塘坡里哩哩啦啦撒满了箩头里薅的青草。到了水边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滑进塘里去。他的脚边立即开满了嘹亮的水花,但那些绚丽的白水花不是他站不稳的双脚打击的反响,而是鱼——大大小小的鱼几乎叠摞一塘,有鲜红的鲤鱼、黑黢黢的黑鱼、黄胡须的鲇鱼、雪白的鲢鱼、青脊背的鲫鱼、怒目圆睁的草混子……它们惊慌失措地蹿过来转过去,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水少得太突然,超越了它们的经验,也超越了它们的想象。鱼头稠密到了这种程度:那个人箩头一歪往里头一捞,往上提的时候,他趔着身子竟有点提不动。他两只手提着大半箩头五彩缤纷的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鱼合适。而这个时候,机器被憋得冒出了乌烟,发出难听的便秘般的怪吼——鱼堵实了水泵伸进水里那端的过滤笼,美丽的喷泉一下子干涸了。接着机器呼吸骤停,鱼搅水的纷乱声音开始喷溅进人们的耳朵。那些挑桶的人、手拿盆盆罐罐的人已经嗅到消息,他们发疯般向南塘里狂奔。鱼,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鱼让他们眼花缭乱、忘乎所以,他们冲进变浅的塘水里,确切地说,是挤进鱼堆里,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捕捉那些束手就擒的鱼。有的人什么也没拿,就那么站在水里,抓一条扔向岸,抓一条再扔上岸,让上头接应的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人们的身子摇摆不定,因为有些大鱼在残存的水里作垂死挣扎,劲儿很足,虽撞不断腿骨,但一甩尾巴足可以摔得腿肚子瘀血。他们顾不得去想这些鱼来得蹊跷,一个刚刚挖成四年的野塘,为什么突然几乎是凭空长出了这繁盛的鱼类?甚至他们没再想无头鬼,没想水拖车述说的那条大红鱼——那条大红鱼一直到最后也没有露面,但肯定不是因为人们没想起它或不相信它的存在它才赌气不出来,它可能有更为隐秘深奥的洞穴。围剿过后,南塘里平静了下来,岸坡上剥落的鱼鳞在烈日下鬼眼般闪烁,不深的水浑成了泥汤子。但有一处水仍然清澈得发黑,像一只张望的独眼。一个逮鱼的小伙子不慎失足跌落其中,尽管他会泅水,但因为没有防备,一下子陷落,还是连喝了两口水,两只脚始终没有够到底儿。这处黑窟窿引起了几个年轻人的兴趣,他们找来了村子里最长的长竿——那是一根白蜡条,菜园里浇水的桔槔上从井里拔桶用的。他们几个人一起,蹚着漫到裆部的浑水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处黑暗水域。他们胆战心惊地把长竿插进去,再插进去……一直竿头没了影儿,仍没有捣到底,让那个坠水的小伙子倒吸好几口凉气。那是一处说不出有多深的洞穴,据说与东海龙宫相通。人们面面相觑,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挖塘时曾有过这么个深不见底的神秘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