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8页)

不管怎么说,村里人连着过了好几天鱼瘾。那几天人们的水缸里开天辟地热闹了起来,而那些十多斤重脾气火暴的大黑鱼,一点儿都不老实,总嫌水缸窝憋,随时都要愤怒地跳将出来。人们不得不拎来高粱秸莛纳制的锅盖,盖严缸口,然后还不放心,再结结实实地压上几块半截砖头。

就是这个时候,猫群第一次光临村子。

最先发现猫群的是妇女们,当时她们一大群人坐在刚刚散去吃饭人群的饭场里,一边嘁嘁喳喳拉呱乘凉一边吱吱地纳鞋底,突然头顶上窝在树叶丛里的蝉一只跟着一只全唱了起来,声音比阴凉外炙白的阳光还稠密。这时有人说:“哟,多大一只猫呀!”是的,是一只大黑猫,身子差不多有半张桌子那么长,一道一道横披的花纹像是刚耙过的田地。它正在捡吃地上丢弃的鱼骨头,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还歪起头,嘴唇咧着狠狠地嚼骨头,暴露出红红的牙龈和尖利的獠牙。它自顾自吃着,根本不管几步远外围聚的妇女们,既不管她们对它议论纷纷的低语声,也不管驱开了树荫的劈头盖脸的阳光。她们都瞪大眼睛看它贪婪地嚼骨头。她们断定它是只郎猫(即公猫,这是她们最关心的话题,因为看上去它太魁梧、太凶狠了),是只表现会很不错的郎猫。正当妇女们攒聚在大黑猫身上的目光和阳光比赛时,一大群苍蝇又像乌云一般嗡一声腾空炸散——一只麻利的黄狸猫跳到了黑猫身边。和大黑猫比起来,这只黄澄澄的猫倒是秀气多了,连身上的花纹都有些含而不露,就像某些腼腆的似笑非笑因而风情万种的小姐们。这是只母猫。但很明显它不惮嫉妒,因为它微微屈着腿半蹲半站在地上,一点儿也没有进攻妇女们的意思,而是对付那些招惹黑苍蝇的满地鱼刺。它们一边吃,一边从牙缝里嗞出咪呜咪呜的声响。这种咪呜声凶狠、可怕,声调里透着要撕吃人的欲求,离得那么近,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有个在妈妈怀里正吃奶的孩子给吓得哭了起来。

男人们此刻正在另外的树荫下斗嘴抬杠,他们争来争去的焦点问题是干旱。天这么热,阳光这么毒烈,往太阳地里泼一盆水,吱啦就没了影……他们抗旱还有什么用?天叫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如躺在树荫里睡大觉,留四两力气等雨!这种听天由命的人占多数,只有少数几个先进分子——他们大多有个一职半衔,都是入了组织的人——脸红脖子粗地要“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你们去乐吧!——我得睡一会儿,我的眼皮撑不开了。”有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说着,身子一歪就躺在了地上,但他立即跳了起来,因为有个东西替他撑开了眼皮。那是只大白猫,他降落的头撞着了它的屁股,它回头恶狠狠“咪呜”一声,差点没跳上去朝他脸上抓一把。

那天夜里人们开始睡不着觉,咪呜咪呜的猫叫声此起彼伏,像是村里稠密的树木和树木间蕴蓄的黑暗,全都变成了咪呜咪呜的凄楚声响。天本来就够热的啦,够烦的啦,这成堆成堆的猫叫声更让人坐卧不宁。人们一边在黑暗里倾听猫叫,一边面面相觑:“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们并不傻,当然首先想起了南塘,想起了从他们身体穿行而过的那些鱼。他们突然觉出了那些鱼并没有走,魂灵留在了他们的身体里,留在了他们家里的水缸里,而且说不定满地皆是。刚发现村子里来了这么多猫时,他们还兴冲冲的,他们想这下子可有老鼠们的好戏看了,看它们以后还敢围着他们那瘦削不堪的粮囤转不转圈!但这会儿他们脑子里连老鼠的影子也瞅不见,他们满脑子盛满了南塘的鱼,和寻找鱼的那些咪呜咪呜乱唤的猫。他们开始有点心虚,有点害怕。

但有些人却大不以为然——这些持不同政见者多数是那几个坚持抗旱的、口口声声要与天斗与地斗的人。他们大多又是村里的头头脑脑,是老鹰的左膀右臂。如今老鹰出师未捷身先病,他们理所当然得挑起村里的大梁,除邪辟谣。他们当中当然不乏想取老鹰而代之的野心家。“你见了鱼不是嘴里也流水吗?——还可怜是猫!”他们振振有词又不屑一顾地向那些一脸恐慌的人灌输大道理,想浇灭他们身体里已经燃起的恐惧的火焰。掏良心说,这些人说的话也不无根据。他们没有明说(他们精着呢,“污蔑社会主义”的高帽子他们怎么也不会戴在自己头上),但潜台词谁都明白。当时村子里每年分的粮食极少,一口人在麦季能分到二三十斤麦子,加上不足百斤的杂粮已经算是丰收年景。这些粮食无论怎么经营也填不饱那松弛的肚皮,人们只能求助于野菜、树叶、庄稼叶……总之一切能下得去口的东西都能帮上肚皮的忙。别说肉啦鱼啦,村子里油星都很难见着,谁家的炝锅铲子一响,孩子们隔几条巷子都能嗅出来,知道谁家又用油炒菜了。那些孩子们会远远跑过来,聚在一堆,一边快乐地抽动鼻子,一边唱起揶揄的童谣:“屁股蹲锅里啦,屁股蹲锅里啦,谁家的屁股蹲锅里啦哟……”连孩子们都这样,遑论是猫!——这几天村子里又这么大动腥荤,鱼的气味冲天而起,多少里之外都能闻到,那些鼻子比针尖子还尖的猫,说不定一辈子都不认识鱼,只知道这鱼腥好闻得不得了而不晓得到底鱼长不长翅膀钻不钻地窟窿。狗改不了吃屎,它们能不跋山涉水来村子里开开眼界?难道你听见几声咪呜咪呜的猫叫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像看见了出着太阳时天上掉下的龙?

那些人还掰着指头,掐算可能来村子的猫的数量:假如一个村来四只,不多吧?假如鱼腥能借着小南风飘荡二十里地,不远吧?——那就是,二四得八,怎么说也有千把只吧……可问题是别的村子并没有跑丢猫。最初两天,一听说村子里“过猫”,周围村子的人顶着烈日,都来看稀罕,比看大戏还热闹。喜欢生活中弹点别调的孩子们也开始给家长上建议,死缠硬磨,要去接他们的姥姥姥爷、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来家里住几天,“谁谁谁谁家姑老太太都来了呢!”遭到拒绝的孩子嘴噘得能挂油壶,泪珠在眼眶里比赛着滴溜溜打转,嫌天气太热有点怕麻烦的大人们于是不满意地挥挥手:“好!好!去吧去吧……”于是天天在村子里东游西逛度暑假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咕咕咚咚能把架子车拉飞起来,三三两两地射出村子。

可外村来了那么多人,都是来饱眼福的,没有一个是来找猫的。问谁谁摇头:“还真没听说过谁家跑丢猫了!”——这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回答。而猫的数量仍然在增加,好像它们压根儿不是从外头跑来的,而是从村里那些晒开的地裂缝里钻出来的。可鱼骨头鱼鳞鱼内脏什么的尽管曾被丢得遍地开花,但它们毕竟不是野草,不能一层消失了又接着一层从地上生发出来,于是那些吃馋了嘴头如今肚子空荡荡的猫们开始捣乱。它们撵鸡,撵鸭,吓唬孩子……简直是无恶不作。村子里几乎所有的鸡都歇了窝,不再下蛋,因为它们夜里宿在树枝上都不得安生,还没合上眼睛做梦,一只比黄鼠狼体魄更伟壮的猫已经把树枝摇晃得哗啦啦乱响。那些水坑里悠闲的鸭子,也不得不时时提高警惕——说不定有只在岸上觊觎的猫欲火烧心,实在忍不住就会扑腾一声跳进坑里,泅水冲向嘎嘎狂号的它们。老鼠们已经深居简出,轻易不再露面,可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并没因此安生,因为几只打架的猫照样抢吃筐子里的蒸馍。这些猫竟丧心病狂到了这种程度:谁要是端个饭碗走进饭场,它们会毫不客气地跳上他的肩头,眼睛盯着碗,喉咙里滚动着欲望的辚辚车轮声……这一切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们为了转移饥饿带来的痛楚(据推测是这样,因为平时猫对性生活环境要求很苛刻,即使一只蚂蚁在旁边它们也不会轻易狎羔),随处都要叫春。一只母猫发出像小娃娃在哭那样的召唤,好几只郎猫就一拥而上,那只蹿上母猫脊背的郎猫幸福得哇呜尖叫一声后拱着下身闭上眼睛默不作声,而母猫一边哀号得愈加凄厉一边一动不动沉醉在郎猫的压迫中。要命的是哪儿人多,哪儿有女人,它们越愿意在哪儿干这种让人想看又不敢看最后还是看了的勾当……整整有八九天的时间里,村子里树上、屋脊上,甚至近村的庄稼地里……大大小小各种花色的猫简直是成疙瘩联蛋子,比那天南塘里捕鱼时更热闹。它们的叫声不分白天黑夜地此起彼伏,村子整个成了个大养猫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