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页)
像是在拉家常,又像是质问。她说:“摆摆你的杀人经验吧!”
正义浑身一震,“杀人?”他不假思索马上对这个疑问进行否定,“谁杀过人?你怎么冒不腾地问我这话!”但很明显,他的语气里有不坚硬的成分。他当然没杀过人,但他的底气并不足实。
“坐吧,坐吧,”像是安抚,又分明是不可抗拒的命令,老太婆说,“好好坐着吧。”她端坐在八仙桌东侧的绳襻软床上,床上的襻绳松弛(每年都是立夏之后才紧绳,夏天软床搬运方便经常使用),整个床面略略塌陷,因而需要她不断调整坐姿。后来她不再进行坐直的努力,而是抬腿盘膝而坐在床上,不再借助床帮的力量而是直接让那些纵横交织的绳索驮着她。她盘腿端坐的姿势让正义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清晰。这时她又咧开凹落的嘴唇,不紧不慢地说,“杀人的人手上会沾满鲜血。你杀没杀过人是有账可依的,杀过人想赖也赖不掉,没杀过人也不会给你多抹一笔。”
老太婆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紧正义,他有点无地自容。他杀过人吗?他杀过人吗?回答是隐隐约约的肯定。他的手在颤抖,回顾大半生,似乎是有杀人嫌疑,而嫌疑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说只有他自己在意。他想到了翅膀。不知为什么他猛然想起已经中断联系许多年的翅膀。
“给你说吧,”老太婆摆摆手,“听着,你手上的血腥只有用你杀过的人的血才能洗去。你起过杀人之心,但你没有杀死你要杀的人。他还好好地活着。要他自愿流出的血才能浇熄你手上的血灾!”
她说完这句话就让脸上的枯皱缠紧并几乎掩埋了明眸。她有气无力地再度朝他摆摆手——能看出来,摆手是她的惯用动作,她的四指在半空中伸开,似乎要给他指路。“去吧,”她用商量的,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说,“去吧,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了。”
王老师无愧于“老师”这个称号,她不但会看病,还会算命,还精通堪舆之术。最让嘘水村人信服的是她竟然算出了项风的大哥项雨三十年前死于一场“火水之灾”,她还测出有“一只胳膊”在托举着正义家的宅子,而且还说宅主自己清楚这只胳膊的来历。不但正义清楚,嘘水村的人没有不清楚这条胳膊来历的,他们都听说过正义家淘井淘到了一条大楝树根,不用细讲也都明白那是哪一棵楝树的树根。当王老师坐在那张软床上轻描淡写说这些话时,挤挤挨挨在正义家堂屋里里外外的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又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睛压根儿和自己是两码事,眼前的这个有点放肆又有点老成持重的老太婆或者说姑娘分明是真的但又不太像是真的。他们又一次疑疑惑惑。不再疑惑的是正义,当院子里哄哄乱乱漩涡着人群时,正义没有露面,他躲在他独居的那间西旁房里闭门不出。正义有点心惊胆战,他甩着自己的两只病手,恨死了坐在堂屋里的这个神魔鬼道看穿他底细的老太婆,可他又有点怕她,不敢真恨她。世上没有哪种事比想恨又不敢恨这种事更折磨人,正义明明恨得牙根儿发痒,却又强迫自己认为那不是源于仇恨而是发自刚刚入口正在品尝的美味。饱受这种痛苦折磨的不惟正义一人,嘘水村那些平素人五人六的人,一俟坐在王老师的面前,马上品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的滋味。在这些被王老师洞穿内里败絮者当中,有一位是水拖车的遗孀,也就是翅膀的后母。
此时水拖车已经作古多年,他携带着他的关节炎和他对鱼类莫可名状的痴爱没入土地。但关节炎不是夺去水拖车在人世生存权的元凶,元凶是伴随关节炎而来的风湿性心脏病。据镇医院的医生说,水拖车患的是一种叫“二尖瓣关闭不全”的心脏病,“要是想多活几年,那就去北京换瓣膜吧,那玩意儿是钛合金的,美国进口,换一个至少也得三万元人民币!”那是个年轻医生,他向已经衰老得走不动路的翅膀奶奶还有水拖车媳妇晃动着三根手指头,不是诚意指导治病捷径而分明是在揶揄取笑,因为他明知道这些填饱肚子都成问题的人不可能有能力去问津连他也所知寥寥的什么“人造心脏瓣膜”。也就是在水拖车病逝的第二年,翅膀奶奶,这位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间小茅屋里,声称不但要亲眼看见孙子媳妇还要亲手抱抱重孙子然后才肯去见阎王爷的令阎王爷见了也会顿生敬佩之情的最普通又是最伟大的刚烈女性,悄无声息地走完了她七十几年艰难的人生之路。在春天的一个深夜她想永远留住对孙子未来的美好憧憬,于是毅然决然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时候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她最亲的人当时正在大学里读书,远离她足有两千多里。其实没有人能说清她确切的死亡时刻,只是正义觉得很久看不见她忙碌的蹒跚身影了,出于早年的一点感恩更出于要博取公众好感的需要(当时正竞选村民小组长)顺路去瞧瞧时,这才发现怎么也推不开了茅屋的柴扉;正义迟疑了片刻,但马上心领神会猛一轻松,他知道他已经实现了多少年来深藏不露的夙愿——这个成为他的一块心病、让他心虚了大半生的长辈终于归于沉默,彻底归于了沉默!他此后干什么事情都可以无拘无束了,再也不会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望风披靡,总担心那根拐杖不定时候地会朝自己掠来了。如释重负的正义没有急着再去推门,而是先扬起眉毛,缓缓地吐出心头积郁经年的那口长气。一种观念的改变是通过一代人的死亡来实现的。正义浑身舒泰。
水拖车过世的时候翅膀奶奶做主没让通知翅膀。她不想让孙子千里迢迢跑回来奔丧,“怕耽误他念书”,也不愿他用拮据的手头抚摸遥远的行程;再者翅膀奶奶坚持认为水拖车不配“父亲”这个名号,翅膀理所应当不给他送葬。为了节省开支,翅膀上了两年大学还没有回家一趟(即使享受半价优惠,他回家的单程火车票价仍高达十二块五;而从通铁路的省城到距离嘘水村最近的镇上还要转两次汽车,票价加一起为五块七)。当时翅膀每个月能领到十五元钱的助学金,吃喝用度消耗掉一半,他把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另一半寄给奶奶。翅膀单纯的头脑从没想过他的奶奶不识字,不认识只写着他父亲大名的汇款单(奶奶只有姓氏没有名字,翅膀只能在父亲的姓名后头缀上“交奶奶”三个字,他当时想即使他不缀上这三个字父亲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奶奶那双裹过的小脚也不可能挪到八里外的镇邮所取回他省吃俭用积少成多的现金,这些钱理所当然源源不断流进了水拖车媳妇的腰包。当第二次收到汇款单时,水拖车媳妇已经摸准了日头,她会在特定的某几天里踅摸在村口静候乡邮员的到来。翅膀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不舍得坐一趟五分钱一张票的公共汽车,走累了路口渴得不行也舍不得喝二分钱一杯的白开水,高于一角五分钱的菜肴他从不问津;他只是每月准时去一趟邮局,把带去的一本书一页页揭开,唤出分头夹藏在书页间的一张张零碎钞票。直到奶奶过世,翅膀才中止他坚持了两年的这个习惯。大学校园历来充斥着歌声与青春,是滋生爱情的肥沃温床,但翅膀不再会染指爱情了,“爱情”这两个字眼是他的一大忌讳,他的青春在他还没来得及挨到青春期的时候已经被先期降临的深刻疼痛埋葬。他从来没有朝周围像花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的女同学们多瞅过一眼,他像剔掉鸡眼一样地剔掉了心田里可能遗落下来的爱情种子。翅膀的全部情感都维系在了奶奶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