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8页)
“清官难断家务事”,截流翅膀孝敬奶奶的汇款的秘密深藏在一个人的肚子里,从来没有孵化成哪怕是低微的声音震动过空气,甚至水拖车本人的耳膜也从未为这个秘密引发出的声波颤抖过一次。水拖车媳妇(她姓刘,按照嘘水村的规矩,我们称她“刘大姐”吧)为此得意过好长一阵,这笔意外的小财让她沾沾自喜,好几次她都独自笑出了声响。直到坐在王老师面前,王老师突然提及此事,她才大吃一惊,才明白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桩隐藏得极深的家务事到了此时才算有了明确的结断。
刘大姐现在已经老得用三条腿走路,站在她家的土院外头,经常能听见咯噔咯噔有节奏的缓慢声响——那是她在小院里来来回回活动腿脚;她患有老年性关节炎,医生告诉她膝盖不肿的时候要坚持锻炼,否则两条腿就有可能变成她手里的拐杖那样的直棍,再也不能折弯。她的小院里非常寂静,除了她手里拐杖不连续的磕牙声外很少有其他响动。刘大姐和坟墓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已经体会到坟墓里深刻的寂寞滋味。水拖车甩开她独自走了,两个女儿也先后出嫁,而且转眼就像她当年初来嘘水村时那样——她们都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女儿们的家境并不殷实,得益于她多年的熏陶,家风也不厚道,所以她只有回到嘘水村的这个破落小院,而不能把女儿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来住。刘大姐认定她的关节炎根源于丈夫(其实关节炎并不传染),每当腿痛难忍,她就骂不绝口,将水拖车前八百年后八百年的身世全都咒遍,接着又怨自己年轻无知一时眼瞎,踏进嘘水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据刘大姐后来说,那天她从床上爬起来刚洗完脸还没不及拾掇早饭,习武突然就跑进了院子,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他哼哼哈哈的,拽着我的衣襟就走,我也弄不懂他到底比画些啥子,走到街上碰上了人,才知道正义家来了神医……”与刘大姐的这些说法稍有出入的是,那天一整个早晨习武都没有离开家一步,一直和莲叶待在一起。莲叶对她这个门第最近的婶子不太感冒,嫌她总是喳喳聒聒的,又是个“瞎话篓子”,她牙齿和舌头罗织出来的事情十成八成压根儿就没有过踪影。但这次莲叶冤枉了刘大姐,因为刘大姐路遇的那个人也记忆犹新,当时清清楚楚看见了走在旁边的是习武。嘘水人弄不懂这个被他们一向愚弄忽略的小哑巴何时学会了分身术,就像他们大眼瞪小眼永远也弄不懂大楝树为何错季开花一样。
与给正义看手病的程序相同,待到堂屋里的人都规避出去,只剩了病人一个人坐在面前,王老师平静地盯紧刘大姐说:“你不但三条腿走路,你还是个‘三只手’!”“三只手”是小偷的别称,刘大姐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还没有哪个人胆敢当面鼓对面锣开门见山地这样羞辱她,依照惯例,她立马就要破口大骂,她的第一句话是,“你血口喷人!”与这句话相呼应的还有抢先一步伸出的胳臂,胳臂的末端是像憋得难受的枪口一样力图在最近距离直指对方鼻梁的稳准狠的食指。但这一应动作刘大姐都没有来得及做,甚至没有骂出那句已窜到嘴边的针尖对麦芒的刻薄措辞,王老师接下来的话语使她的习惯性的恶毒诅咒和总是出其不意的进攻动作一律胎死腹中。王老师说:“你当了两年‘三只手’,你偷了不该你花的钱;那可不是一般的钱,那是孝敬钱,只有被孝敬的人才能动它。所以你注定腿痛,所有的小偷都会跑得飞快,对小偷的最合适的惩罚就是让他的腿生毛病——你得的是腿病吧?”刘大姐平素时不时地还要耳聋一下,当听到不想听的话语时她总是装作听不见,故意跟人打岔,可这时她支棱着耳朵,没有漏掉王老师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开始噤声不语,开始竭力扩展两泡肥大的眼袋驮举着的粘结有一星半点白色眼屎的松松垮垮的眼睑。她艰难地蠕动嘴唇,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憋出几个字:“这么说你都知道了?”王老师目光烁烁的双眼盯紧她,没有认可也没有否定。“欠账还钱!”王老师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是还想轻轻松松走路,那就多多还债吧,多多给你欠债的人送钱花。”
王老师给刘大姐那些饱尝无端骚扰之苦的邻居们带来了无量福音,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刘大姐身上开始出现微妙变化,用某位众所周知的诗人的一句诗“到处莺歌燕舞,旧貌变新颜”来形容她纷纭的崭新变化真是恰如其分。她像是陡然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个蛮不讲理、一辈子因而人见人怕连走路碰上都想趔远点的泼皮妇女,而是时时处处和蔼可亲,不再把骂人当饭吃,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孝顺起来,即使不逢鬼节气(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才是鬼节)她也要隔一段时间就给死去的婆婆上坟。(太阳真的从西天升起了?)翅膀奶奶的坟上从此纸钱飞舞,尽管翅膀因为种种解不开的心结从没回过村,没到奶奶的坟前烧纸磕头祭奠尽孝,可那孤独的坟墓旁向来没少过一堆黑草丛般的纸烬。而只要翅膀奶奶的坟头不缺纸钱,刘大姐的关节就不会肿成“粗腰细南瓜”(她自己这样形容),她咯噔咯噔的拐杖不但敲响自家的小院,还能敲响村街,甚至在有些晴好天气里她都险些扔掉了拐杖,要到村外的田野里遛遛逛逛。这些病腿上的因果气象刘大姐从没给第二个人漏过一丝口风,和死去的丈夫水拖车相反的是,刘大姐能把一桩秘密安全地坚守进自己的墓穴。她的守口如瓶不亚于创业初期尚处于地下状态为一种莫须有的信念迷狂得神魂颠倒的女教徒们。
因为提到了宅子下伸展的那支楝树根,莲叶的奶奶疑忌到了心里,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弄清这条树根到底是哪尊神的胳膊,为何无端就伸进了她家的宅子底下。它妨碍人吗?有没有镇物能克住……莲叶奶奶觉得那条神奇又古怪的树根正在她的脚底下拱动,乱哄哄的须根正穿透足底,爬扎得她心焦瞀乱。她终于忍不住,由莲叶搀扶着拄着她那根从没离过手的枣木拐杖走出了东偏房的厨房。还好,尽管她家素来安静的小院如今面目全非,比逢庙会还要热闹,但她还是没被挤挤挨挨的人们撞倒,莲叶的双手让她安全地挪过小院,稳稳站在了她家的堂屋里,站在了端坐着的王老师面前。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些排队等待问病求药的人说不出什么,主动给老人让出了空隙。老人称王老师为“闺女”,她没有开门见山马上说出自己的心事,因为她担心“闺女”坐了一大清早,一个接一个地接待这些病人,“光顾给人家看病而自己累病了”,因而建议她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身子骨。莲叶奶奶还想让“闺女”趁着去院子里歇歇的工夫一就手去厨房里吃两口热饭,让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空着肚子干活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尤其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在她们家。王老师很听话,顺从着莲叶奶奶的指示从那张绳襻软床上站了起来,而且很快就站在了院子的中心。莲叶奶奶想撵走那些不愿轻易就离开的人们,以便“闺女”能吃安生饭,但也只是这样想想,因为无论如何她开不了这个口。要是在别人家里,她可以不加考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可这是在自己家里,从自家的院子里撵走人家总不大合适。莲叶奶奶拿拐杖敲击着脚下的宅子,就要倒出她胸中积郁的块垒了,可这时那些围着她们的人群中不知谁冷不腾地撂出一句话:“有手腕这么高明的老师,为啥不请去看看南塘呢!”这个提议像一簇火苗,呼啦点燃了众人随声附和的话题。风风雨雨了这么多年的南塘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团,直到这时,人们才觉得村里早就应该出面请风水老师勘察底蕴了。何况近两年南塘又旧病复发,王老师不请自到,当然得去南塘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