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8页)
王老师没有吃成正义家的早饭,没有送给莲叶奶奶一个满意答案,甚至没有带走她随身带来的那只仿牛皮医药箱。她还没来得及给正义的全家人打声招呼,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不如说是裹挟着)走出正义家的小院,走出村口,浩浩荡荡地走在了通向南塘的那条大路上。干燥的路面被无数的脚板击打,腾起缕缕轻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匆忙的脚步不可能顾及一路两旁辛苦生长的麦苗们,那些无辜的茂盛麦苗张望着膨胀着的可怕人群还没理清东西南北就已经葬身足底,空气中除了偶尔一缕油菜花的清香外,麦苗内部的体味汹涌浩荡,那种浓郁又清冽的苦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南塘这一次可以高高兴兴重温旧梦了,因为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初仅仅是待在正义家院子周围等待看病以及看看热闹的人们,及至出了村,不断地有新的慕名加入者,人群像一颗划过大地的扫帚星,越走尾巴就越大越长,又像巨大的龙卷风,几乎席卷囊括了大半个嘘水村的老老少少。(和塌窑那一年相比,这一次前往南塘的年轻人明显减少,他们平时很少从打工的异乡回来,只有年头岁尾村街上才有他们三五成群的活跃身影。)
王老师是彗星的彗核,她旋转滑行在巨大人群的最前端,却不折不扣是人群的中心。人群随她而动。有人注意到每走近南塘一步她就看得见地年轻一些,仿佛从村子通向南塘的道路是一条逆行岁月的隧道。她的皮肤在绷紧,泛出只有少女才有的红润柔嫩;她头发的黑色越来越深,墨亮墨亮,像一块绸缎;她的动作不再迟钝或者蹒跚,身手变得敏捷轻巧,而且无缘无故就发出只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才会有的毫无顾忌的大笑……她出村是耄耋之年的蹒跚老太婆,及至临近南塘,她已是年轻貌美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二八佳丽。围着南塘踽踽而行的王老师确实已是个少女,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个少女。南塘让王老师平息了两种人眼里关于她年龄的误差。她在南塘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似乎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那平缓的豁豁牙牙的塘坡,熟悉那已经瘦弱殆尽的水面,也熟悉簇拥在周沿的田地以及衰败中的老窑……她一个人围着池塘踽踽独行,不让任何人跟随。她像一个离家出走多年的孩子,又回到了衰败中的家院一样。人群屏声静息,滞留在南塘的西堰,等待勘察中的王老师送给他们等待了三十年的答案。
像一孔被过多的生育累垮了的女性阴门,南塘昔日的繁荣丰润早已被满目疮痍替代;它丰隆的堤阜已经萎瘪(塘土已经年复一年被架子车拉光),平庸得和周遭的田野没有些微区别;正在枯竭着的水液像一层局促的遮尸布,勉勉强强覆盖塘底,飓风也难以激荡高潮;数处临时掘出的灌溉用方形引水井如块块疤痕,蚕食了塘坡的平滑规整;而西北角那一片曾经比火焰更茂盛摇曳多姿闪射光彩的浓密荻苇丛,也被干旱浇熄,勉强挣扎出的稀稀落落几点琐屑绿芽,像死气沉沉长了绿醭的灰烬……南塘人老珠黄,正义无反顾地衰老,听凭时光之风吹落片片朱颜。
面对着破落的南塘,王老师沉默不语,她低垂目光俯瞰所剩无几的那一池瘦水,接着又眯缝起眼睛眺望那座像一条狗一样忠实地陪伴着南塘的老窑和窑顶上举着的那株芡芽未动的楮树……王老师沉浸在无奈和哀婉的情绪中,忘记了众人的存在。王老师围着南塘正转了一圈,又逆转了一圈,后来她唤过了一个手里握有铁锹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可能是正要荷着工具下地干活,半路碰上了远比干活更有趣的黑压压的人群,于是他就鬼使神差地偎了过来,也成为那黑压压人群中的一员。王老师指使小伙子手里的铁锹伸向一处稍稍深邃的水域,轻轻打捞。那处水域是池塘清底时挑出的排水沟,连年的干旱没有旱褪它豆绿的色泽,它紧守着自己一贯的特色,仍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小伙子瞅不到水底,也弄不懂王老师究竟要他捞什么,他只是朝水心深处探进去铁锹,盲目地拨来拨去,倾心体会,试图让铁锹告诉他水下隐藏的秘密。当铁锹摆动至两三个回合时,小伙子的眉头微蹙了起来——锹头和一处略略沉实的秘密初遇,而且正不急不忙地将深处的秘密缓缓暴露。令大伙意想不到的是,铁锹费尽心机拱上岸来的不是任何一种水生生物,而是一株去年秋天的玉米秸。塘水深处埋藏玉米秸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因为每年秋天绕塘的田野里都排满密密实实的玉米棵儿,收获季节某一株调皮的玉米秸一不小心跳进池塘自是常事;不平常的是这株打捞上来的玉米秸仍然保持着去年的翠绿,像是刚刚从田里拔出来只是在水里涮了涮沾满泥土的根坨——叶片支支棱棱地饱胀着生机,白色的叶脉路线清晰,根须胀满汁液遒曲挺伸,连平滑得反光的秸皮上的紫颜色以及因为伸进空中没钻进土壤而略带紫色的根尖都依然故我。按说隔着一整个冬季和大半个春天,玉米秸早应该熟烫委顿,怎么着也不会葱绿如初。别说隔着好几个月的时光的荒漠,即使昨天刚强迫它离开它赖以生存的土壤跳进水里,今天它也该耷拉下叶片,显露出蔫蔫巴巴的亡故之相。可这株躲进了南塘深处的玉米似乎同时也躲开了时间的践踏,抚摸它肌体的春风之手和去年秋风的感触没什么两样,同样的滑润,同样网布着稍稍有点硌手的微微隆起流淌着生命汁液的络络脉理。
王老师握持着那株水淋淋的玉米秸,人群跟着挪移到南塘北堰。她走进葱翠的麦苗地里,用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竖直玉米秸。她说:“阳光照出了影子,看,影子躲在空气中了……又跳到我手上……落到地上了。”在王老师这样说着的时候,刚才还阴沉沉的天空猛然云开雾散,明丽的阳光喷薄而出,清晰地照出玉米秸的影子。王老师伸展空白的另一只手平插进半空,她呼唤出来的玉米秸的黑暗影子折折弯弯老老实实地栖落在了她的手掌上;她移开那只手,影子又看不见地布散空中,走过空中,印在蓬勃着麦苗上和麦苗间隙的土地上。“我们现在看不到空中有影子……但我们知道影子就在空中。”王老师说着站起来,但没有马上扔掉那株玉米。她又问:“现在你们该知道缘故了吧?——这就是缘故!”她说完就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脆爽朗,像是一群水落在了更广大的一群水之上。
不远处的几处油菜田正花枝招展,明亮的阳光使那些盛放的框形黄艳愈加明亮,像是大地碧绿的衣裳上一块块炫目的黄补丁,又像是一扇扇窗户,暴露了大地深处另一个世界的隐秘。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蓝碧,蓝得有点发黑,刚才还到处徘徊的羊群般的云朵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头顶上只有一朵孤独的云在逡巡。那朵雪白的云一直在走动,但一直没有离开人们的视野,像是在围着人群或者说围着王老师转圈。刚才人们的目光都集束在王老师拿着的玉米秸上,直到这阵儿,大伙儿才发现太阳早已穿戴一新,围裹着厚绒绒一圈若隐若现的七彩光环。那光环很大,很圆,像是在不停地越变越大越变越圆,像是要罩住整个世界。叠加的七道色彩鲜艳又暗淡,模糊又清晰,粗犷又精致,混沌一体又界线分明,总之越看越矛盾,越看越让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和经验中雨后的那种雄浑阔远的弧状彩虹迥然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