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33页)
我给正义婶解释。我说我天天待在城市里早已腻味,城市里是没有月光的,所有的月光都被乱眨眼的电灯偷吃了。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城市的屋子都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在窖人。”我说。我多想睡在露天地里一回,而且现在也不冷,而且大楝树正在有点错季地开花,光为了这一阵阵飘然而至的香气,别说睡外头就是站外头不睡觉也值。让我试试睡门洞里的滋味吧,我不比你们,到了夏天可以随意躺在天空底下。我不知道一下子能找出如此多的理由,不知道竟和刚刚熟悉的正义婶这么理论开了。
我以为二奶奶听不见呢,但二奶奶听见了。二奶奶一点儿也没迷糊,她挪到我跟前,拍着我的手说:“小翅膀啊,你是想给你二奶奶治赖是不是?你多少年不回来,回来一趟哪有睡门洞里那理!”二奶奶生气了,她忘记了我的存在,像是在自言自语:“让你睡门洞里,停二年在那边大嫂子见了我,我可咋个交代?”二奶奶若有所思,像是在揣摩让我睡在门洞里的理由,但费了好长时间仍没找到。她说的“大嫂子”就是我奶奶,奶奶活着的时候二奶奶总这样称呼她。一涉及重要的事体二奶奶脑子马上清醒无比,不再颠三倒四。
但我获得了莲叶有力的支持。莲叶说:“翅膀哥想住门洞里,就叫他住呗。我给他铺床好被褥。哪有那么多穷讲究,想做啥做啥,随随便便的有啥不好!”
在我们争论的时候,正义叔讪讪地站在一边,一直不置一词。他与我们稍稍离开一些,他想使手上的气息稀薄,不想让我再皱眉头。我竭尽全力舒展额部皮肤,不知不觉在讨好正义叔。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莲叶和婶子一起动手收拾干净小屋,又给我搬来了一张绳襻软床子,和习武的那张小床并排靠墙放好,又抱来了一床里表三新的被褥。那是一张我熟悉的枣木软床,床框被岁月打磨得光光溜溜,发出幽亮,像是在冒出微微发红的脂油。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熟悉它,那时候正义叔在夏天里天天晚上扛着这张床去睡在村口的那条大路上,天一亮再把它扛回家。每年夏天有那么三两个夜晚我也能享受大人们的待遇,睡到那条路上去,但这样的美好夜晚毕竟不多,因为奶奶不放心,仿佛我一夜不在家第二天早晨就会再也看不到我似的,即使找出“我跟正义叔在一块儿”的充足理由,奶奶仍是不放心,还要亲自跑到二奶奶家,一遍遍地安排正义叔。那时我有点厌烦奶奶,我嫌奶奶絮叨,嫌奶奶多心。不是有那么多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睡在那儿吗,就偏我睡一晚像是上刀山下火海!不止一次我噘着小嘴和奶奶怄气,要是我想睡在那儿的时候奶奶不答应我,我就会拒绝再跟她说话,这种冷战要持续到第二天。第二天天一亮,睡梦就会荡涤尽昨晚的不愉快,我和奶奶就又和好如初,像每一个早晨一样。但无论我怎么执拗争辩,怎么不达到目的就气咻咻不煞尾儿,每年暑假里我最多只能有三两夜美好的时光敷摊在那条夜色覆盖着的大路上。
那样的夜晚又是多么难忘!我会坐在这张软床子上听正义叔和一群人喋喋不休地说话,直到深夜,直到他们不时歪倒一个不时歪倒一个栽进深沉的梦乡,我仍恋恋不舍。有时我就那么也身子一歪,和正义叔挤在这张床上。我尽量缩紧身子,尽量少占地方。那时的正义叔宽宏大量,他说:“翅膀,你要困了就睡吧,就睡这儿!”这时候正义叔的这句话对我来说不啻天音,我强撑着再也架不住眼皮的时候,我就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和那些人一样,我也能放心地悄悄走进梦乡,而不必再去躺到地上的席子上——按说那才是我的铺位。在轻风和黯淡的月光下,在头顶树叶的叹息中,黑暗的梦乡满布诱惑,洋溢着甜蜜的芳馨。
按照正义叔和正义婶的说法,回村的当天是“单头”日子,就是阴历逢单,不是吉日。既然时间充裕,我要驻留几天,那就不急慌上坟。“早清明,晚十来一,离清明节还有好几天呢,在家好好歇歇,明天再去坟上烧纸不迟。俺大娘最疼你,不会怪罪的!”正义婶反复这样说。
一整个白天我就待在正义叔院子里,与闻讯而来看望的邻里乡亲拉话。在暖煦的阳光下,我们回忆着逝去的无数往事,数说着我熟悉或不熟悉的村人们。但没有人问起我的经历,仿佛我曾经历的一切都早被忘却,似乎从没发生过。
那个夜晚我如愿睡在了小偏房里,和木讷的习武共住一室。习武不声不响,几乎是头一挨床就沉沉睡去。他和我还没熟络,在我面前还有点羞涩,尤其是我和他并排睡在了一起,侵犯了独属于他的小屋里的夜晚,他似乎有点不大习惯。那时我也像此时的小习武,也像他这样蜷曲着小小的身子,尽量缩小睡梦的面积,想让所有人让全世界忽略掉“我”的存在。“我”只想感受一切而不想被一切感受。
堂屋的门在吱扭响了几声后沉寂了下来。像是一个人跌入深渊,院子一下子睡熟,没有中间过程,猛地无声无息。萦绕不去的血腥味在渐渐淡薄,因为另一种清苦的气息已经占山为王。那是楝花的香气,浓郁、热烈,横扫一切。那香气被黑夜镇凉,又被月光染上暖暖的黄颜色,像一股股风悄然而至。我深吸几口,精神一振。我没有丝毫睡意。我关上莲叶掂来的那盏蓄电池应急灯的开关,“咔嗒”一声,黑暗的大水扑面而至,但接着从照壁上溜下来的月光蹭进门洞;月光从容不迫地洇干黑暗,摇摇欲坠的门洞里于是又布满幽明。
照壁上的那条黑鱼离我很近,它似乎悬停在那儿,悬停在月光与黑暗混合的深不可测的水中,虎视眈眈……我抚摩着被岁月蹭破皮肤正在血流不停的枣木床帮,和那条大黑鱼对峙。这是我多少年后第一次躺在嘘水村的土地上,我无法使自己镇定,更无法入睡。
寂静是一种快速繁衍的植物,它吸噬着月光和夜色,一瞬间布满世界。但这种浓密的、发出幽光的植物又是多么神奇,多么让人无限留恋啊,它明明布满世界,你却无法看见它,仿佛它压根儿没有存在。习武睡熟了,轻微的鼾声在离我不远处的黑暗角落里起伏,像是深夜里小风轻吹波浪拍岸,唯恐惊动了谁,独自低低荡响。我睡不着,一点儿也不累。月光从窗棂直泻过来,斜斜地铺排抻展,将一块皎洁的平行四边形一半搁放在我的枕头旁,一半流变摊平在地上。昨天在县城那家宾馆我睡得很香,一夜无梦,这会儿我一点儿也不困。原想待在县城里的这一夜回首往事肯定百感交集,肯定睡不踏实,我甚至都做好了黑着眼圈回到嘘水村的准备,做好了在神志恍惚中走进嘘水村,我熟悉每个角落的这个村庄,可事实并非如此。县城和我记忆中的县城迥然有异,不再破败,一片欣欣向荣,和任何我在别处看见的城市没有两样,甚至再没有往昔的影子。街道已经拓宽,楼越建越高,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人流和光影闪烁斑驳陆离的霓虹灯招牌。我是在这座县城读的高中,也是从这座小小的县城起步开始认识嘘水村之外广阔的人群和世界。我曾经兴冲冲地一个人去看当时县城仅有的一座三层小楼。我在那座巍峨的建筑前却步,没能走进庞然大物的内部——而那内部对我来说充满神奇。那一年我十四岁,高中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那座大楼叫作服务楼,至今我都弄不清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为哪些大人们服务,但我确实无限向往却没能靠近这个矗立于满目平庸的低矮房屋之上的人类的伟大创造物,而且我一直无缘进入它的内部。进入这座三层建筑物是我好几年里的一个梦想,还没等我梦想成真,它已经夷为废墟,接着就从大地上消失,被其他更硕壮更高大的建筑物替代。我在几近人声鼎沸的街道上踯躅,不自觉地竟去了服务楼那儿,但我并不能肯定三层大楼曾经站立的位置。我一直担心会碰上一两个熟人,会被一声惊呼唤醒,但没有,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因而我无比自由。脚步带着我又去了火车站(是窄轨小火车,载人的机会似乎已不多,以运煤为生,我回来乘坐的是更方便快捷的舒适大巴)。如今的火车站也今非昔比,当时略显寒酸的简陋屋宇早已被隆隆的车轮声震得不知碎向何处,代之而起的是一排功能齐全洋气十足的现代化大楼,不算雄伟,但有雄伟的影子,是模仿大城市火车站建造而成的(充其量刚刚上升到赝品的水准,但做工并不地道,能从粗糙的外表看出诸多破绽来)。我想重复那时的情景,不走检票口,从车站旁边的某个缺口侧驱直入月台,可惜再找不见任何可乘之机。车站戒备森严,除了那处锁上的检票口的铁制栅栏门外里里外外都无隙可寻。当年我是从车站一侧溜进去趴在铁轨上倾听远方的车轮声的。我从课堂上得知耳朵贴紧明亮冰凉的铁轨就能听见车轮声,哪怕你压根儿没有看见火车的影子你照样可以先听到火车的动静。我被这故事深深吸引,尽管我没有听见无法看见的声音,也没有等来火车的影子,但我仍被这故事吸引,至今仍被吸引……恰恰是这些类似的故事(知识)将我的痛苦击碎,让我活在了一个全新世界。往事不堪回首我不再回首,我被一个又一个新故事深深吸引,于是我复活了那具少年的尸体,就这样神奇地站立了起来并且又开始走动,在大地上四处走动。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边想边走,没有激动,没有感叹,就像随意闲逛我到过的无数城市一样。炫目的路灯拉长扯碎我在人群里孤独的身影,我没有找到可以倾听的铁轨,当然也没有找到神秘的三层服务楼,我形单影只,若有所失走回旅馆。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打开电视,喝一杯水,上床睡觉,于是这个夜晚就在沉睡中度过,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波澜壮阔,有些微的惬意,但并没有太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