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33页)
回村而没立马去坟上给奶奶烧纸,我心里一直不安。我打定主意不管单头双头日子,即使挨到了夜里,也要去坟上觐见奶奶。我大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等待,我想等正义叔全家人都睡熟了,都进入了梦乡,想等整个村子再碰不上一个醒着的人时再出去。月光很亮,仅是那面被床帮扯得变形的平行四边形的反光就能照出一室昏明。待在窝里的鸡偶尔发出幸福的咯的一声短促梦呓,整个世界像我等待的那样真的睡熟了。我掀开被子起身,摸索着打开我的马桶包,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应物件悉数拿出。火纸、果品、酒……对了,还有火柴。我叮嘱自己别忘记路上寻一根树枝,烧纸时树枝能帮忙烧透火纸。我待在昏昧的月光里侧耳倾听,确信整座院子再无声响时,我又想了一遍要拿的物品,无一遗漏,于是蹑手蹑脚打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出去。我怕惊动了习武,他在熟睡。小孩子睡觉总是这么踏实,头一挨床就沉进梦乡,不会轻易被吵醒。小孩子从沉睡的世界来到这世上的时间太短,于是还沉湎留恋那个昏冥的世界,就像再度渐渐走近那个昏冥世界的人仍在留恋喧闹的尘世一样。人越老睡眠也就越少。我出了门,先是轻手轻脚,接着就大踏步走在了明晃晃的月光之中。村子静静的,月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如果不惊动狗的话,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活物,连一声夜鸟的呓鸣也没有听到。正义叔左近的两户人家没有遵照时尚养狗,我没有遇见一只狗出来滋扰。我朝东走上一百米,然后就拐上那条通向南塘的路了,走上五分钟掉头向西,再走上五分钟拐进茂密的麦田,我的奶奶就在麦田的中间等着我。我已经回来了一整天,到这阵儿才去看奶奶,但奶奶不会怪我的,奶奶知道我时时刻刻在想她,仅仅是因为要一个人上坟才挨到深夜的。一天里我无数次想到这片墓苑,想到奶奶,有意无意我朝这边张望多少次,但一次次我都没提起要到坟头上烧纸的事儿。我真执意要上坟烧纸,正义叔他们也不会拦我的。一天里我忙忙叨叨应酬各路人马,听说我回村亲邻们纷至沓来问候拉话,直到此刻人烟初定,我才踏着月光来看望我的奶奶。我不想让正义叔知道我来奶奶坟上,那样他肯定要一起来,这是规矩,他一定要陪我上坟。但我不想和正义叔一起去墓地祭奠,尤其是去奶奶坟上。我觉得那是对奶奶的大不恭敬,奶奶要是活着看见我和正义叔结伴去见她一定会闪电雷鸣。奶奶不但对正义叔发火也对我会发火。所以我得选在深夜,选在村子里再没有一个活人走动时去觐拜我的奶奶。我得和奶奶说说只有我们祖孙两人才能说的悄悄话,我和奶奶在一起不能有任何第三人。每逢“清明”“十月初一”这些阴间的节日,还有奶奶的忌日,我都要到住处附近的路口烧纸,听说只要在一张纸上写上地址姓名,然后同火纸一同烧掉,这样就同你在坟前烧纸一样,无论距离多么遥远,冥界的亲人照样能收到你送的纸钱。据说在火焰中萌生的黑纸灰是冥间的钱币,只要子孙后代在坟前不断地烧纸,亲人在另一个世界就日子宽裕,不会手头窘迫。据说是这样。我不太相信,但为了奶奶我会循规蹈矩办事,因为我想不出另外一种更好的办法来祭奠奶奶。
那座小屋黑塌塌的,完好无损蹲伏在通向南塘的那条大路旁(我总觉得它是完好无损的,从没有挪动也没有一点儿颓圯),它已经这样蹲伏了二十几年,而且还要这样蹲伏下去,保持一个姿势永久不变,与我共存,与三光共永光。不过我现在已经敢端详那座黑塌塌的小屋了,不像早年,每当我走过这里都是一次处罚,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只到走过了才慢慢浮起。但这是村口,是我出村进村的必经之路,我不能不走过这儿,于是只能听任心一次次沉浮,听任呼吸变得急促,汗粒从毛眼里滚荡而出,哪怕是寒冬腊月照样浑身黏湿涔涔。现在我倒是坦然了,我可以面对这一切了。我走过那座黑塌塌的小屋,我甚至停了下来仔细端详。那座小屋就在那个位置,离我有十步那么远,现在已经被人家的房屋覆盖,只有我能看见它的存在,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即使我远离村庄我仍能每时每刻都能看见。那是一处人家的宅院,如今静悄悄的,一派祥和,和当年那个深夜迥然不同。那个深夜这座小屋充满多少恐怖啊,无论多少年过去我仍然不能忘怀,今生今世永不忘怀。一只狗侦察到了我的动静,隔墙粗声粗气发出敌意的警告。月光贼明贼明,像是全部由寒光闪耀的刀刃组成,像是由刀刃凝结的硕大固体,压覆着村庄,压覆着人们的梦境。月亮是这刀刃之体的策源地,它端坐在一切之上,冷漠、得意、骄矜,俯瞰着它的杰作,俯瞰着我。在月亮的俯瞰之下一切都难以遮掩,一切都纤毫毕露,甚至能看见路面上掉落的散碎的麦秸、某处楝树树枝在半空闪闪发光、谁家的屋脊上卧着的土陶兽头……一切都在暴露,但我已经不害怕暴露,不害怕那座黑塌塌的小屋。我已经过了害怕的年龄。
月亮在冷冷地笑我,月亮抛出的光明的锋刃束束向我逼近。当我走在那条横路上时,自觉不自觉,我又在向南塘张望,就像那个《追鱼》电影之夜一样,我孤独的跫音伴奏我渐缩渐小的胆略。南塘当然不可能再有照亮未来的火光,也不可能再有鱼群,甚至不可能再有水。南塘已经成为一块田野的名称,它值得自豪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不会再有凭空长出的大红鱼,也不会再有鬼魅,连老窑都消失了踪影,替代南塘和老窑的是绿波翻滚的麦丛。过去消失了,过去的一切终将消失,就像我,和我曾经在一起的所有人,我的奶奶、正义叔,甚至老鹰,还有熙熙攘攘的村人,还有我深不可测的沉痛……这一切终将消弭。南塘上美好的女子没有了,大蛇没有了,老龟没有了,麒麟没有了,绿灯笼没有了。我的害怕应该没有了,我也会没有的。没有就是有。
站在那条横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了奶奶的坟,看见了我们家族的坟,它们在月夜的麦田里围簇在一起,像是在谈论家事,又像是在一心等我,翘首张望我。我心里一热,马上迈进了麦地里,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我看见了呼唤我的奶奶奋不顾身跑过去一样。刚浇过水又被春天发酵润透的土壤暄虚柔软,有点塌脚,麦苗马鬃般密密实实,都没有下脚的空隙。这个时节的麦苗正在拔节,最不经踩,一旦倒地就再也站不起来,再也结不了穗实。麦苗不像人,能够经得住许多次打击,倒了一次再站起来,再倒下还能再站起来,只要一息尚存总能让身体竖直。我尽量小心地抬脚拨开麦丛,落脚在土垅上,一步一步前挪。麦叶凉滋滋的,隔着一层薄袜抚弄着我的脚,有时竟摸到了袜口和裤脚之间裸露的皮肤,麻麻的,痒痒的,让我的心酥透。我没有马上走向墓地,而是驻足众麦之中,看密密实实的麦丛泛着幽光在月夜里招摇,这里一明,那里一亮,犹如粲然一笑又一笑。我蹲下身来,倾听风中麦丛的诉说。麦叶挤着麦叶,麦茎蹭着麦茎,仿佛惊奇我的不期而至,它们在微风中一阵又一阵喁喁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