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33页)

尽管麦苗正在铆着劲儿疯长,已经漫过脚踝,但麦叶还没有硬得像锯齿一般拉手,还处于柔绿时代。一阵小风扑来,所有的麦苗都起身响应,翻转出泛白的脊背。我蹲在我家的坟苑里,但并没有马上点燃火纸。这田野深夜里的诸般声响实在是太诱人,我再一次侧耳倾听。我倾听着麦叶与麦叶摩击的低语,倾听着风声,也倾听着深夜旷野里特有的寂静。风和麦叶的说话声使这寂静更深远,仿佛永无边际。尽管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一个人在自家的坟苑里,和亲人的灵魂在一起,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的。你的亲人的亡灵会护卫着你,他们疼你,唯恐惊吓了你。回到村子一天,只有到了这会儿,只有蹲在奶奶的坟头,我才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奶奶在哪儿,哪儿才是家。村子里已没有我家的地方,我家就在这旷野深处。月光如水银泻地,白晃晃一片。我掏出果品并排摆好,然后又拧开那瓶酒的瓶盖。我摇了摇火柴盒,听见了熟悉的悦耳响声,捏出一根来噌地擦燃,双手捧紧靠拢火纸。这时候一阵风来了,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熄了我手里的火苗,吹得火纸呼啦啦低响,但并没有吹乱那沓柔软黄表火纸。我再一次擦着火柴,但再一次被风吹灭。风像是故意和我较劲,故意捣乱。在第三次掏出火柴之前我停顿了一刻,我用火柴盒压着那沓黄纸,站起身,挺立在月光之下。新散开的黄表纸漾起的特有的异味迅速被风吹逝,麦叶里青春的气息愈显得清新。我四野望望,除了翻飞的麦苗的波浪外一无所见。来之前我没有带打火机,我不抽烟,并不配备那种一按就能蹿出火苗的玩意儿。之所以专门找了一盒火柴,是因为我对火柴情有独钟,在少年时代,火柴是我不多的玩具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伙伴,在夏秋季节里总是随身携带。我们在田野里烧豆子,烧红芋,烧随手捂来的蟋蟀、蝈蝈……实在没啥可烧时,在冬季里我们收拢枯叶点燃一堆微火烤手。反正能够生长火焰的火柴是我们最贴心的玩伴,不可或缺。我忽略了原野里风的存在,尤其是春天,因为没有大庄稼遮挡,大风小风总是胡乱走动,无孔不入。于是我打开火柴盒抽出一并三根火柴,让它们在侧壁的引火纸上齐头并进,随着噌的一声欢呼,一簇三倍于先前的火苗茁壮生发,照得我的手指透红,照亮了我手掌的纹理。我小心地避挡着群风,严严实实捧着那株壮实的火苗移近翻起一角的火纸。火苗得了火纸的亲昵,一下子壮大了声势,竟有些轰轰烈烈。就像是一丛红庄稼,火焰在火纸上胤开,灰屑像黑蝴蝶翻飞起舞。我面对那丛红庄稼,面对坟里的奶奶双膝跪下,我说,奶奶,翅膀给您送钱来了。翅膀不孝,逢年过节的不能到坟上来给您送钱,您不要见怪啊奶奶。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说着说着我已经泣不成声,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模糊了双眼也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捂着脸,让泪水无声地涌流。泪水融化了我,我觉得我的心、我的身体,都与这春天的一切融合,与我的祖先融合。泪水与手掌挡住了月光,我的双耳却异常灵敏地在倾听,麦子拔节的声响裹挟着春风,一下子变得汹涌响亮,这大自然的音乐把我淹没了,我稍稍聚拢成形的形体再一次被融化……我这样待了好久好久。静止不动,静心不动。后来月光从指缝里渐渐清朗明晰,我又看见了奶奶的坟、爷爷的坟、父亲的坟,还有母亲的坟。我的亲人们居住的坟墓在月光下簇拥着我,我的心愈发安宁。我慢腾腾擎起酒瓶,稍稍倾斜,于是一溜明晃晃的酒线泛着幽亮向土地瀑注。浓烈的醇香扑面暴起,就像一堆花在你面前猛然盛开。奶奶不喝酒,但奶奶喜欢花香,佳醪在奶奶所在的幽冥世界也许是被当成花丛的。馥郁的馨香能够让奶奶欣喜。

在我捏着生长火苗的纸张分发到爷爷、父亲还有妈妈的坟前时,猛然我听见奶奶的坟上呼啦啦轻响,像是有人张开手轻抚坟上的那些枯干的去年的野草,但又有点担心惊着了我。那是一股小小的旋风,初开始有一个手掌大小,旋在奶奶的坟上没有挪动,当我看见它时它像是觉察到了,马上挪了地方,悄悄靠拢我,又悄悄走开,消失在漫野的麦苗中。我知道是奶奶的英灵醒了,奶奶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来了。奶奶很高兴。

在这片坟苑里我真是回了家,我觉得奶奶在身边,还有我认不太清的妈妈也在身边,还有爷爷、父亲。我们家从来没这么整齐过。直到火纸燃尽,我仍然不想离开。我想和奶奶和亲人们多待一会儿。一个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很久很久,才能知道家乡的含义亲人的含义。我蹲在我家的坟苑里,不想离开半步。

感谢正义叔,在我来之前的几天他已经来给奶奶上过坟,因为坟头上顶着新添上的土块,那是上坟的标识。“早清明晚十一”,是说一年里最重要的两个鬼节中前一个要早几天上坟而后一个则要稍晚上坟。我们村子给亡灵只过这两个节日,而为何一个要早一个要晚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正义叔不是因为我回来才做样子上坟的,因为回村之前我并没有通知他,我想不声不响回村,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

我倚靠着奶奶的坟斜斜躺下,面对月亮。当我这样躺着时,我觉得像是小时候倚靠在奶奶身上一样。每到秋天,奶奶总是在屋前空地上伸开秫秸箔,在上面铺展被套被里,一针一线地缝纫冬天的被褥。我喜欢闻面汤里浆过的被表被里的气息,有一种粮炊的香味,让人莫名地安逸。我更喜欢抻展开的广阔洁净的还没缝好的被子,奶奶允许我在上头随便扑腾,从不嫌我踩死压实了翻新过的棉花,弄乱了被单被套,让她徒费周折。奶奶不但不烦,还喜欢我在上头爬过来爬过去呢,奶奶说:“翅膀,你翻个跟头让奶奶瞧瞧吧。”奶奶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马上头抵着漾起粮炊清香的发硬的被表灵巧地跷起双脚,腿脚挪向半空,我看见奶奶倒着在欣赏地看我,接着我扑通一声放平身体连爬起来又安稳地坐在奶奶面前了。奶奶抹拉着我的头,笑吟吟地问我脖子疼不疼,不会扭伤脖梗吧。我拨浪拨浪头给奶奶看,翻跟头不但不会受伤反而身上的物件更加活便。奶奶坐着绗被子,针线一路发出粗重的刺啦刺啦的喘息前行。我倚着瘦骨嶙峋的奶奶,奶奶每往前挪动一下我也跟着挪动一下,寸步不离。我紧贴着奶奶的脊背被奶奶的身子暖得热乎乎的。怕我倚了空,奶奶每次挪动时都要关照我一下。我倾听着针线的低嚷,也仰脸端详着天空,顺从着奶奶的拨拉。天空有急急奔走的流云,跑得很疾,都将雪白的身体拉散了。白云走过去走过去,走进那堆大椿树的叶堆里,接着就藏起来看不见了。大椿树的叶片虽然浓绿依旧,但毕竟经不住秋天的寒意,已经苍灰,黑塌塌的,不像春天夏天时那样灿烂葱翠。一只小雀和针线比赛着欢呼,它就落在我的头旁边,一边啾儿啾儿地探问般叫嚷,一边警惕地左一转右一转鼻梁上生满褐色绒羽的小脸瞅来瞅去。它围着奶奶的针线筐跳动,好像那只我熟悉透顶的用秫秸莛子纳制的针线筐里装满了粮食粒。小雀歪着头仄棱着脸向我寻问,我能看清它铁色的喙,亮晶晶的小眼珠,灰红的小小身体,还有斜斜撅起的由五根长翅排列的长尾巴。它端详人时小脸从一个位置跳到另一个位置,不是平缓地转动,而是一步到位,仿佛连接头与身体的不是血肉的颈项而是一处上紧的发条旋动的机械装置。我目不转睛注视着它,想猛然伸手趁它不防攫住它,但它极其机敏,我的胳膊一动它马上没了影。小雀栖落在我家不高的院墙上张望我,像是在嘲弄我。“咋样,咋样,咋样……”它这样不停地说着,让我生出些微懊恼。直到奶奶的身子又要紧跟着针线的脚步挪动,她一伸手托住我的倾斜,我才从短暂的懊恼中解脱。我没有坐直身体,而是顺势四脚八叉仰躺在了新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