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3/17页)
蔡成钢因为人机灵,素来和老师们关系好,毕业的时候便留校做了辅导员,工作刚安排好,他就去方山中学找她,要和她去领证。虽然蔡成钢不过是信守了四年前的诺言,但这对李林燕来说还是多少有些意外,就像凭空捡了个便宜一样。这四年时间里,她尽管供给着他的一切生活费用,心里却根本就没有底气。她太老了,而大学校园里的年轻女生比比皆是,蔡成钢长得不丑,个子也不矮,人又机灵,怎么可能没有女生喜欢他?她们当然不会知道,他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给他买的、织的。她们只会看到一个现成的他。所以,在她源源不断地供给他钱的同时,心底里却是时时刻刻做好了准备,准备着哪一天他先变卦、反悔。她必须准备好了,只有在心里一直准备着,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好有个缓冲力,痛也痛得少一点,不至于让她到时候痛得无法自持,颜面尽失。
可是,四年之后,他真的过来找她了。她一面再次惶恐地打量着她和他的年龄,一面暗暗地欣喜着,他还算有良心。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她知道以她的名声和年龄,在方山县再不可能有机会嫁出去了,不会有男人娶她的。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比她小十五岁,可是,他起码是真心要娶她。这对于她来说,是结束后半生孤独生活的唯一机会。
原来,她是这么惧怕孤单,原来,她没有一天不怕它。她是恐惧太深了,就自己以为根本没有恐惧可言。
这是2004年,他们领了证,虽没有摆酒席,却在方山中学发了一圈喜糖。尽管是个小男人,毕竟也是男人,而且是被自己一手打造培养出来的,李林燕心里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窃喜,自己培养出来的就总该忠于自己吧。这样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怖,怎么像个一心要培养党羽的宦官似的,而培养党羽无非是因为自己无能。
结婚后又有新的问题出来了,那就是,李林燕是跟他去省城去住还是继续在方山中学教书。李林燕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先两地分居,因为她如果跟着他去了省城就没有工作了,她这把年龄了再到省城给人打工?她能在方山中学忍辱负重待了十五年就是为了这碗饭,况且这么多年过来,她觉得自己除了教书,别的都不会了,长期在方山中学这座孤岛上窝着,她像鲁滨孙一样已经不习惯和外界打交道了。如果连这份工作都扔了,那就意味着她在经济上没有办法再独立了,她将不得不依附一个男人。她不敢。就算他们已经领证结婚了,她也不敢。没有办法,她在他面前将注定永远是心虚的,永远是没有底气的,因为他们之间的十五岁像座泰山一样压着她,她根本不得出世。
她不得不时时刻刻考虑着下一步,再下一步,如果他哪天变心了怎么办,如果他终究嫌她老了要和她离婚怎么办?到时候,她像个衰老的弃妇一样被扫地出门,连个寄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她不能,她万万不能把这个世界上她最后一个栖身的地方——这孔破败的窑洞也放弃。
七
他们的格局变成了被一条公路挑在两头的两地夫妻。
蔡成钢一个月回方山中学看她一次,过个周末就又回省城去了。蔡成钢总是抢着回来看她,她也不说什么,由着他去,心里却明白,八成是因为这样老的一个妻子着实拿不出手,猛地被旁人一看,很容易以为他们是母子。他回来也有他回来的好处,给方山中学的老师们看着,她男人跑得多殷勤,心里要是没她,能跑这么勤?有时候会有一两个老师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家蔡成钢跑得还挺勤嘛,不过年轻人嘛……”她便笑着对眼前的人说:“我们好得很。”这句话也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是要告诉这人,我们哪方面都好得很,不用你操心。有时候她甚而要暗自庆幸,亏得蔡成钢是个理科生,几乎没有文学修养,不然的话,她那“作家的摇篮”的名分简直要稳如磐石、固若金汤了,她这辈子都甭想再翻身了,好像她怀里就是专门出男作家的。
她心里也明白这种格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种隐隐的危险沉在她心底,就像一只沉船沉在了海底,就是隔个十万八千里,她也能闻到它的气息,它就沉在那儿了,它就是锈迹斑斑、腐朽不堪了,也还在那儿,它根本不可能长出翅膀从这海底飞出去,不可能。可是,既然没有更好更稳妥的办法,她也就强迫自己安之若素。日子一天一天过得疯快,又相似得可怕,所以倒也过得流畅,不觉一年又一年。她蛰伏在这孔破窑洞里,蛰伏在巨大的惯性里,倒也过得下去,只是不能去想明天,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好像她天生就是个残疾。
一度她也想过要个孩子,孩子毕竟可以稳固夫妻关系。但不知什么缘故,结婚两年了也不见怀孕,她偷偷去县医院检查了一次,没有问题。难道是蔡成钢有问题?这个话她怎么和他说?算了,年龄都这么大了,何况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挫伤他,因为在她心里,他其实一直还是个孩子,她不忍心。那就随遇而安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真要发生什么的话,谁都拦不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死里对他好。一年又一年,她真像他母亲一样对他,以至于有一次晚上两个人躺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对她说了一句:“有时候觉得你就是我妈。”他母亲是个瞎子,能为他做的事情极有限,为此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缝补衣服钉纽扣。现在他在她身上把这二十年的缺失全找回来了,所以他不能不依恋她,可是再怎么依恋,她也觉得像是儿子依恋着母亲,而不是一个男人依恋一个女人。就这样过吧,无论是哪种依恋,只要能把两个人牵扯在一起不能分开就够了。
但她必须承认她仍然时时刻刻紧张着,这种紧张其实让她很累,她和这个小男孩结婚本身就是冒风险的,如果他们终究有一天离婚了,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啊。他们简直恨不得把她做成一枚标本展示给世人看。她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无论她怎么恐惧,该来的终究来了,她挡不住。这时已经是2008年了,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五个年头,就是在这一年,她发现蔡成钢回家的次数开始减少,不再是一个月回一次家了,改成了三个月甚至四个月回一次家。他借口说自己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学习紧张,回家次数就得少点了。她冷笑,借口,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哪有挤不出来的时间?她站在窑洞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一个虚无的地方。她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正像一座开始融化的雪山一样,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始坍塌了,接下来,该是整座雪山了。她站在这雪山脚下,不过是螳臂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