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7/17页)
于是,她向余有生提出要结婚。余有生没说结也没说不结,只说再处段时间看看。他都说这样的话了,她还能说什么?总不能用鞭子赶着他催着他结婚,好像自己已经十万火急地搁不住了一样,多放一天都会变质。她有些后悔先开口,怎么能这样赤裸裸地着急呢?被他看轻了。
又过了一阵子,余有生忽然兴奋地跑来找她,原来他的一首诗在全国的诗歌比赛中得了一等奖。他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地说,他这首诗的灵感全部是她给予他的,没有她就没有他的这首诗。她呆呆地坐着,惊恐地看着他哭,他的诗得奖并没有在她心里掀起多么巨大的喜悦,同行永远相轻,她压根没觉得他的诗写得有多好。真正让她触动和惊悚的是他的眼泪,又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她在那一瞬间便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男人,他当时也是哭成这样。第一个男人在她面前流泪的时候,她是感动;第二个男人在她面前流泪的时候,她害怕了。她突然怪异地笑了,男人流个泪怎么这么容易,似乎是因为流个泪太容易了,没有成本,又不用花钱,所以就随意使用,不加节制?
她看着满脸是泪的余有生,忽然觉得隐隐不安,似乎仅仅是凭着十年前的经验,她便觉得这眼泪其实是一种危险的征兆。她定了定心神,趁机又提出了要结婚的话。余有生正在兴头上,胆汁分泌正旺盛,什么都答应,两个人甚至开始商量着什么时候去领证。
然而,在他们还没来得及领证之前,余有生忽然被调到省里去了。就是因为他这首在全国得奖的诗,他被调到了省文联,直接从县城到省城去了。一听到消息,李林燕心里就明白了,他们这就算是完了。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心里的预感,她忍不住背上一阵阴凉,像是不小心触到了命里一处阴暗的玄机,脸上却还在木木地独自微笑。果然,余有生被调走之后,就再不和她提结婚的事,都两地了还谈什么结婚,这不是明摆着不现实嘛。开始时他还写写信,偶尔打打电话,以尽尽义务,大约也是为了求得心安,毕竟,白白睡了人家一年。时间一长,他果然就心安了。
于是,他们和平分手。
这时候,李林燕已经三十一岁了,仍然独自一人住在学校的破窑洞宿舍里。方山中学的老师中也不乏才子,有好事者在余有生调走之后给李林燕封了一个雅号——“作家的摇篮”,以此来纪念曾在她身边出入过的两位男作家同志。虽然他们压根没见过第一个男人,但是,只要他还在传说中活着就足够了。
在传说中活着是一种更坚不可摧的存在。
四
此后,在方山中学,老师们只要看到李林燕远远地走过来了,便无声地抿着嘴笑着,对接头暗号似的说一句:“‘摇篮’过来了。”“李林燕”这个名字简直要被人们渐渐遗忘了,人们强迫性地把她装进一只坛子里,不让她出来,还要贴上封条,上面盖个戳——“作家的摇篮”。于是,她被迫变成了另一种物质。
她惊恐地发现,年龄越大,她就越不可能离开方山中学了,因为她老了,还因为她已经有了可怕的依赖性。她仍然寄居在原来的人形里,仍然终日在这方山中学晃荡着。校长总不能因为她是“作家的摇篮”就把她开除吧,毕竟,就算和两个男人睡过觉也终究不算犯罪。虽然没有人开除她,但她知道,在这方山中学里,她其实已经被彻底流放了,她走在方山中学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其实都是走在渺无人烟的大漠里。为了活下去,她只能进化自己,让自己被迫长出了两座驼峰,驮着水和脂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送走一个白天再送走一个晚上,然后又是白天。她一步都不敢停,只怕一停下就彻底走不动了,可是心里却再明白不过,自己不过是走在一只圆形的玻璃球上,兜兜转转绕一圈不过是又回到起点,她永远都出不去了,她其实已经被焊死在这只玻璃球上了。
是啊,她就是再憎恶这些人——这些叫她“摇篮”的人,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在方山中学一窝就是十年,十年可以让多少东西灰飞烟灭,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能逃到哪里?现在所有的国企都在改革,多少工人下岗失业,连口饭都没得吃,她好歹是个老师,不用下岗失业,偷偷庆幸都还来不及。回父母家吗?山沟里的父母已经把她视为耻辱,都怕她回家被邻居笑话。只有在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养着她,她起码饿不死,有一间破窑洞可以住,她起码淋不到雨。她知道自己一离开这里就会像一只离了水的螃蟹,爬不了几步就会被晒死在阳光下。
就这样活吧,她告诉自己。别人叫她“摇篮”的时候,她就假装听不见,她要装厚颜无耻,百毒不侵。装无耻都不够,她还要装彪悍,她几乎已经是手不离烟了,比学校里的任何一个男老师抽烟都厉害,成了传说中可怕的“丁丁烟”。她与一切女性化的东西绝缘,弃之不及,她脸上不再涂抹任何东西,赤裸裸地被黄土高坡上的阳光晒着,脸颊两侧各长出了一块喜气洋洋的红斑。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们正时兴什么衣服已经与她无关了,她穿一切让人混淆性别的衣服,衬衫、球鞋、军大衣,只有那条油腻腻的辫子她始终没舍得剪,终日像条蛇一样爬在她背上。她不舍得剪大约是因为心里终究恐惧,如果剪了,她就连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了,仿佛被毁尸灭迹了,那个作为女人的她就彻底烟消云散了,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了。当然,她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一个男人,那就是说,她将变成一个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性别的人,她将变成一种全新的生物。
她可能终究担心变成这种生物后会被彻底逐出人境,于是便为自己保留了这条油腻腻的辫子。
无耻和彪悍成了她身上的两座驼峰,她驮着它们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只要她驮着,别人就休想把她困死在方山中学。她就是要活,谁敢拦她?走路的时候,她昂着头,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也避免了和人打招呼。因为经常连胸罩也不戴,自然也不可能再拎着两只乳房走路了,塌了,她的全身上下除了目光,别的地方几乎都塌了。不过,她愿意,她就是狠着劲让自己往松松垮垮里塌。
不如此,就不足以报复她自己。
那年到正月二十八了,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她已经连着几年不回家过年了。父母跟着哥哥一家子过,她插不进去,嫂子把她当灾星。她父母也不想让她回去丢人败兴。她准备自己一个人在宿舍过年。这天她去菜市场买菜买肉,准备包点饺子吃。忽然,她在猪肉摊上看到了一只褪得干干净净的猪头,眼珠子还没烫掉,灰蒙蒙地瞪着,耳朵、嘴都完好无损。不知为什么,她就站在那肉摊前看着那猪头看了很长时间,她呆呆地和那猪头对视的时候,肉摊老板问了她一句:“想买?快过年了,买回去一个整猪头正好供在牌位下。”他说的“供在牌位下”就是说先拿猪头祭祀祖先了,人们再吃。祭品?她脑子里跳过这个词。然后,她盯着那只猪头忽然无声地笑了,她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盯着它看了,因为她和它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不过是个祭品。它祭祖先,她祭文学。她在这儿又遇到同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