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第4/4页)

“请问,有没有人捡到一个小孩子送到派出所来?”

“什么样的?”

“男孩儿,将近六岁。他叫波拉提江。”

“您的孩子吗?”女民警严厉地瞥了伊力哈穆一眼。

“不,我刚从外地回来……”伊力哈穆叙述了经过。

“请等一等。”女民警把抽屉关好,走出值班室。伊力哈穆也自觉地抽身准备退出,女民警含笑说:“请坐,坐在这儿等吧,我问一问就回来。”女民警到各组各室问了一圈,皱着眉转回来告诉伊力哈穆:“糟糕,没有人见。请把您的地址和姓名留下,有什么消息我们再通知您。您应该批评、教育孩子的母亲,她不能这样粗心呀!”

“是的,麻烦您,再见。”

“不麻烦,再见。”

这个锡伯族女民警是这样从容镇定,和蔼有礼,使被刚下车后的意外情景搞得激动不安的伊力哈穆的心头为之一亮。他好像看到了一块在山洪的冲击下不为所动的小小的石子,晶莹透亮,沉稳有定,映射着太阳的光辉。“不,我们的阵脚绝不会被一股小小的旋风刮乱。”从派出所走出来的时候,伊力哈穆似乎踏实了些,步子也沉着了些,脸上浮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然而,仍然是麻烦。从伊宁市到跃进公社,还有十三公里的距离。下午班车的时间,已经耽搁过去了。乌尔汗像一个重病号。伊力哈穆一手夹着行李一手扶着乌尔汗,什么时候能走到家呢?正当伊力哈穆和乌尔汗在街头为难的时候,一辆新式马车——被维吾尔农民干脆唤作“胶皮轱辘”过去,此地农村多使用木轮车,对于橡胶轮胎并不多见,各族百姓干脆俗称使用橡胶轮胎的车为“胶皮轱辘”。的,随着赶车人的吆喝和刹闸的刺耳的吱嘎声停在了他们的身旁。

“伊力哈穆哥,是您吗?”

赶车的小伙子从车辕上跳了下来。他身躯健壮,四肢粗大。与高大的身量相比,他的头和脸也许显得略小了些,但是由于他的丰密的自然卷曲的头发和满脸的青色的胡子茬的弥补,他的外形仍然是匀称且健美。

“泰外库兄弟,你好!”伊力哈穆喜出望外地认了出来。

泰外库披着皮大衣,戴着硬壳帽南疆维吾尔人多戴本民族传统花帽,北疆则受苏联影响,有相当多的男性戴可遮阳的硬壳帽,女性则用头巾代替花帽。,眉毛高高挑起,眼神里流露着过多的精力和多变的热情,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天真、大大咧咧和骄傲。他习惯地眯着左眼,用右眼打量人,然后紧紧地再次拉了一下皮缰绳,约束住了急躁地刨着蹄子的辕马,把鞭子从右手倒到左手,腾出右手来与伊力哈穆热情相握问好。

“听米琪儿婉姐说,您快回来了,我们天天盼望着。刚到吗?太好了,上车吧。”

“先把她扶上去吧。”伊力哈穆指一指乌尔汗。

泰外库这才注意到乌尔汗的存在,深深皱起了眉头。“怎么?她在这里?”

“一下车就碰见了她。”

“让她上车?”泰外库很迟疑。

“你这是怎么了?你看她这个样儿,难道让她自己走过去?”

“随便。上!”

三个人都上了车,伶俐的马匹不等吆唤就迈动了步子。

“你不愿意社员搭你的车?”伊力哈穆不解地、责备地问。

泰外库回头看了一眼乌尔汗:乌尔汗像死人一样地闭着眼睛。从来没有叹过气的泰外库叹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着话说:

“库图库扎尔书记宣布了,伊萨木冬和乌尔汗夫妇是盗窃犯,是两个脑袋的贼,是叛国分子。”

乌尔汗没有任何反应。

“库图库扎尔——书记?里希提呢?”

“里希提哥现在是大队长,他们俩调换了。”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啾!”泰外库驱赶着马。

“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拉空车?”

“我在跑副业,给食品公司拉运输呢。刚卸完货。”

“跑运输?现在苞谷都种上了,怎么还跑副业?”

“我哪里知道,穆萨队长的安排。”

“穆萨当队长了?”

“嗯嗯。队里的变化多着呢,你住下来就知道了。你,不走了吧?”

“不走。这是什么?”车一晃,伊力哈穆歪到了身旁的麻袋上,碰到了麻袋里圆古隆咚的一样东西。

“谁知道?大概是羊油之类的。食品公司一个人叫我捎给穆萨队长的。”

伊力哈穆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问:

“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雪林姑丽可好?”

“我……我哪里知道?”一片愁云,遮住了泰外库的精壮的面容,亮闪闪的眼睛,也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嘀!嘀!啾!阿囊维吾尔语骂人的话。……”他突然大喝起来,用常对牲口使用的语言斥骂着牲口。

受了惊的马匹,提起四蹄,迈开大步,猛然奔跑起来。

小说人语:

永远的家乡,永远的心里的天堂。灾难降临到天堂,这是小说学,也是真切的纪念:我们曾经是多么的紧张……

“我哪里知道?”这是这里的一句口头禅,它反映了处境,也反映了选择,反映了无奈,也反映了随遇而安;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没有获得信息的渠道也没有参与的可能与冲动……我—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