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四章(第4/5页)
听到达吾提这个名字,库图库扎尔心一动,但他不愿显示自己的关切,便不吭一声地坐在那里。
“达吾提支委说,要把四不清干部揪出来!”
“对嘛,这次运动,要把所有的四不清的干部揪出来。你的账算得清吗?”
麦素木走过来,拉开抽斗,拿出一份表格:“结算情况写在上面了,请大队长过目。”
库图库扎尔轻蔑地把表格一推:“从账面上能看出些什么!”“从账面上”几个字,库图库扎尔说得怪声怪气,夸张而且讽刺。
“该记的,都记了。”麦素木毕恭毕敬地说。
“从你这儿我借支过多少钱?”
“从账面上看,”麦素木即刻把这几个字奉还了回去,但发音平淡,“七十四元八角。”
“我两天之内还清。” 库图库扎尔决断地说,他不能留下什么缝隙,“虽然钱不多,虽然都是有特殊原因,而且都写了条子,干部借支多了仍然会有不好的影响,提高到原则上说,这样做就可能发展成为多吃多占,成为经济上的不清。经济上的不清如果再加上政治上的不清,那就严重喽!” 库图库扎尔像在作报告似的严肃地、成套地说着,他特别强调“政治上”几个字,有意识地去揭麦素木的伤疤。说完,他轮流抬起手指,弹琴似的敲打着自己的膝头。
“就是,就怕政治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麦素木脱口而出,说完,转过身去把抹布抖得叭叭直响。
“见不得人”这个短语使库图库扎尔悚然一震,血液冲上了头部,但立即又恢复了清醒,他暗暗安慰自己,“不,这不可能。即使阿拜克霍加历史上的著名智者。复活了,也不可能知道。”于是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准备结束这次不成功的试探,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的情况和身份,你自己清楚。在这次运动中,你应该很好地接受组织和群众对你的审查和教育。要端正态度。还是算好你自己的账吧。当然,你来农村后的表现,基本上还是好的。今后也要注意,不要翘尾巴,你不会被委屈的。只要自己不去找麻烦,不去写什么昏话连篇的匿名信。我说的如何?”
“好。”麦素木眯上了眼睛。
库图库扎尔想走,却被麦素木拦住了。麦素木拉住了他的衣袖,用一种谦卑而又亲昵的、耳语似的声音说:
“大队长同志,大队长哥。我正想问您一下问题。我过去当过干部,这方面的话语早已经完结了。 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而您,您在农村担任过、并且仍然担任着领导职务,您的年纪比我大,您的水平比我高,您是我学习的榜样。我要说的是,尼勒克县我有一个亲戚,就说是我的表哥吧,他过去做小买卖,临解放时破产当了长工……请您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后来,他成了积极分子、干部、党员。民主改革的时候,他表面上和地主巴依作斗争,暗地里却又和他们勾勾搭搭。谁知道哪个魔鬼吃了他的脑袋……到了一九六二年,他又是脚踩两只船,明里继续当人民公社的干部,暗里却和苏侨协会的特派员……算了,我说得太啰嗦了。总而言之,他有那么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请问大队长哥,如果这件事揭露出来,他也许不至于被枪决吧?不,不会的,我想是不会的……”
一霎时,库图库扎尔的两眼发黑,耳朵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就像初次抽大麻叶时的强烈反应。他两眼通红,紧紧抓住了麦素木的细长、柔软而又冰凉如同死人的手,像一只发了狂的熊,他几乎要把麦素木撕个粉碎。
麦素木轻轻推开库图库扎尔,走回桌边,收起账本、算盘和表格,拿起一把锁和大队长方才撂在那里的那斯葫芦:“我现在买墨汁,削木片去。请把您的那斯葫芦装起来。等您走的时候,可别忘了锁上门。”说完,他扭动身躯,像滑行一样地、无声地、轻轻地溜了出去。
……库图库扎尔来到了街上。他是怎么来到街上的?那正在缓缓地挪动着的是他的腿吗?他晕眩、恶心、软弱,粗重地喘着气。这儿是哪里?是他走了千百次的从加工厂到自己家的熟路吗?哪儿来的这么一个陌生的世界?只有许多压迫人的黑影。那高而长的是树木吗?怎么像一个个加底盖尔即巫魔。那样的阴森?那大而肿的阴影是一头牛吗?怎么像鸭里麻渥孜即妖怪。一样狰狞?这是什么声音?是木轮车吱吱吗?怎么像马木提大肚子在说话?这里什么亮光,是临街的窗子透过的油灯吗?怎么像木拉托夫的一眨一眨的眼睛?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没有病也总是靠着枕头呻吟的帕夏汗,看见丈夫的样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惊叫着:“我的胡大!你怎么了?脸色像干枯的麦草……”
见不得人的事情。麦素木知道了。恶心……
“把你的热茶倒上一碗!”
麦素木知道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马木提,玛丽汗,木拉托夫,赖提甫,依萨木冬,还有麦素木自己……真可怕!接过茶来了,一喝,烫得满嘴起泡,叮当,茶碗跌到地上,裂了……
进来一个什么?人?女人?萨拉姆来依库姆,对,来依库姆萨拉姆……是库瓦汗,她提着一大块牛肉,向帕夏汗和库图库扎尔施礼,兴冲冲地说:
“我拿来了一点点牛肉,从最肥的部分割下来的。我本来想拿半只来……”
然后库瓦汗的嘴动着,帕夏汗的嘴也动着,不知道她们是在哭还是在笑。她们笑什么?做鬼脸干什么?指他干什么?两个人拉拉扯扯干什么?是打架吗?
终于,库瓦汗走了。她怎么呆了那么长时间?她在这儿耽搁了有两小时吧?
“给我倒一杯酒。” 库图库扎尔似乎因为库瓦汗的终于走掉而略略轻松了一点,他低声说。
于是帕夏汗展开了找酒的探求。酒是有的,但是帕夏汗怕被不相干的客人发现,把酒瓶掖藏到了自己也记不起的地方,她搬下了箱子,又碰散了被子,她跑到小库房里去,又跑回来。酒终于找到了,库图库扎尔喝了一口。他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身上有些暖了,心在跳,他活着。他想和谁商议商议。没有这样的人。他又喝了一口酒。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好像听到了沉哑的怦、怦的声音。他必须考虑,必须决定。他活着,就是说,他要吃、要喝、要骗人,要把戏继续演下去。不,麦素木不会告发的,如果他要告发,就不会事先告诉。而且他的心如何,谁还不知?
但是,麦素木是何等危险的人物!他受不了。
又喝了一口酒,开始觉到了嘴里的燎泡疼得刺心。他把酒吐了出来,胳臂疼,腰疼,腿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