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事(第15/15页)

“是啊!上帝要是再给她一个聪明或者狡滑的脑子,这种单纯的快乐,还会有嘛?”

她的高兴在脸上,她的烦恼也在脸上,她全部的人生经验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这张脸上,一眼就可以看穿,看透。她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可我也非常非常地爱巩杰,我可以按你的意思说,不爱他,但我不想瞒你,你也别生气,我心里怎么忘不掉他的。”这种天真的坦率,对他这个曲曲折折,沟沟坎坎,没有什么大的跌宕,可也是结结巴巴,勉勉强强,老是努力适应现实的人,尽管他不乐意她心目中有另外一个男人,但比绕着弯讲出来,或者干脆编一番假话,要真诚吧!“我真怕我眼前站着巩杰的话,我会不会心活?”

“你总不会要我为你们祝福吧?”

“不,不,永远也不!”她跳上去抱住他。

山村的傍晚,来得比平川地早些,太阳落到山背后去,不一会儿,便夜色苍茫了。

虽然村口有几次热烈的狗叫声,但约好了要来的客人,并没有出现。

“他不会不认识这儿的!”

“别说这些行不行?”虽然每次传来汪汪的群狗喧闹的声音,她都禁不住提心吊胆地张望。

“大概他看到我留给他的那张便条,晚了。”

虽然她要求不谈这个话题,可仍旧问他:“天晓得你怎么写的?”

“我就说,我们到你也曾去过的地方等你,他会不明白?”

“万一他--”

女人的心啊!不是不希望他来么?甚至怕他来么?干吗还担心他来不了,找错了地方呢?

“你生气了?”

“我没有!”

他在写这个条子的时候,他想得更多的是他的卑污。当他从山林里草地上尽情欢乐的时候,他责备自己其实是虚伪的姿态。可现在,看到这张脸上的惊惶,疑惧,一个难抛,一个难舍的苦痛,他才发现自己宁可她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那么,已经写下这张条子,约了那个出狱的人来,他应该怎么做,实际是无所谓的;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小棣,……”

他本想说一切听其自然的,但她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一直在村口等候的曲大娘,也回到院里:“他不会来了,这个胡子!”

“你看电视吧!大娘--”

尽管在这个季节里,应该是气候宜人,挺惬意的。但山区的夜晚,气温有点偏低的。尤其他们俩坐这个架在半山坡上的看果园的窝棚里,从缝隙透起来的月光,也是凄泠的,真感到寒气袭人了。

她蜷缩在他怀里,不言不语,也没有多大一会,她喘息均匀地睡着了。那脑子装不进什么愁事的,天大的烦恼,过了一阵,也就随它的便了。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嘛?自己不停地折磨自己,苦痛因此会少一丝一毫么?真棒,她睡得很甜,很香,说不定在做着绮丽的梦。可他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看着月光从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移动,他想起了他和林欣,那个山里女人的生离;也想起了他和结发妻子的死别,小段是带着对他的恨,分手的;那么这个没头脑的小傻瓜呢?

也许明天,这张脸再也不属于他了。

朱之正把她柔软的身躯搂得更紧些,她那秀发萦绕在他眼前嘴边,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顿顿地睡着了?这几乎等于是铺天盖地的露宿,也许是朱之正睡得最不踏实的一夜,不时的惊醒,不时的呓怔,更是不时地改变着自己这样那样的主意,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时,他才真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直到山喜鹊在窝棚顶上吱吱喳喳地吵闹个不停,一直到曲大娘站在窝棚门口的梯蹬上叫喊,他俩翻身爬起,推开嘎吱嘎吱的柴门,不由得惊住了。首先慌不迭地冲出窝棚,差点把曲大娘拐倒的杜小棣,喊着叫着:“玛蒂--”飞奔过去,扑在这个外国女人身上。

玛蒂穿着由蓝色和紫色花纹组成图案的蜡染套装,矜持地向她,也向朱之正微笑着。

“哦,玛蒂,你这身衣裳真漂亮--”杜小棣总是先看到这些生活里最花花绿绿的东西,似乎她就为这些东西而生,为这些东西而活。她辨别出了:“你设计的,我想起来了!啊!天哪!我怎么这样胡涂--”这才进入正题:“玛蒂,你什么时候又从美国来了?”

“昨天中午!因为巩杰到飞机场去接我,所以没能赶到这儿来!”

随后,便是一霎那的沉静,只有山喜鹊此山彼山地呼应着,山村早醒了,水碓已经咕通咕通地响开了。

“他呢?”

“我想他昨天不来,是再不会来的了--”

“那你这么远专门打个的来,干什么呢?”

玛蒂张开她那性感的大嘴笑了,“你呀你呀,什么时候长大些,再不提这些傻问题,该多好?”

“这么说,玛蒂,你是特地来把他弄出国的了?那样也好--”

“我干嘛一定要让他走呢?”

“那你这次突如其来,是怎么回事?你上次离开中国的时候,在飞机场,你不是说过的吗?太腻了,太烦了,再也不愿长途飞行了!”

“哦,上帝,你还不明白嘛!这回不是可以用不着很快往回飞了!”

杜小棣的脑子,对那位外国人的文字游戏,一时反应不过来。“玛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亲爱的小棣,我的好朋友,我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跟那个大胡子在一起!”说到这里,这个穿着一身蜡染套装的白种女人,那脸上的雀斑,又特别地辉煌起来。

“我的妈呀!”也不知是谁锐利地叫了一声,感情像决堤一样不可收拾,这两个女人忽然间又是笑,又是流着泪水地搂抱在一起。

--女人,多少有一点神经质,这是毫无办法的事。

喜鹊仍在热烈地聒噪着,那份喜欣,那份快活,果园里的人们,被这兴奋雀跃的叫声,感染得好开心,好开心。

早晨的火烧云,满山满谷,透得那天,又高又亮,好象这才是一个自然的,真实的,本初的,没有变样的世界,果园里的这两个拥抱着的女人,一动不动地怔住了,似乎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如此恢宏,如此庄丽的世界而震惊不已。

久久地,她俩还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