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2页)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寥的房间,只见地下扔着一片碎纸;墙上,用墨汁画着一个大乌龟,乌龟的背上写着两个字:老万!……骆驼说:寥亦先,朱克辉,都走了。不辞而别。
这时候,住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湖北佬的名字,原来他叫寥亦先。寥亦先太聪明,当他发觉上当了的时候,就私下里串联了朱克辉,两人在屋子里嘀咕了很长时间。尔后,悄悄地收拾了东西,就不辞而别了。
骆驼说:是我对不起弟兄们。你要想走,我不拦你。
我说:你呢?
骆驼说:我不走。我不能走。我必是拿到钱,我血拼到底了!
我看着骆驼,这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骆驼看着我,说:你瓜要走,我送。我送你到车站。你要不走,从今往后,咱就是换血的弟兄了。
我说:我不是不想走。我是……无路可走。
骆驼说:那好。来,上我屋……说着,我跟着进了他住的房间。这时,我发现,骆驼一直在等我呢。他的桌上已摆好了酒菜:一包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一瓶二锅头。骆驼用牙把瓶盖咬开,把酒倒在两只茶杯里,推给我一杯,说:先暖暖身子。
酒很辣,一气辣到了喉咙系里……我哈了口气,说:真辣呀。
骆驼说:辣气好。兄弟,我给你赔个罪呢,都是哥哥的错……
我说:狗日的老万,真不是东西。
骆驼说:染一个,咱哥俩儿敞开了喝,碰碰心!
我说:好,霍出来了。
往下,借着酒意,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骆驼跟我交心了。骆驼这时候才告诉我,他的副处级,并不是主动辞的,是另有缘由。我已经说过,骆驼虽然身有残疾,但他才华过人。当年,骆驼山誓海盟地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系花名叫林晓娜。他把小林带到了兰州,两人一起分到了市直机关。林晓娜在组织部工作,骆驼分到了市计委下属的一个部门。本来,两人的生活是很美满的。按兰州话说:“沃也得很”。“满福得很”。况且骆驼用了仅仅三年的时间,就官至副处,可谓前途无量。可骆驼命犯桃花,他跟计委刚分来的一个女大学生好上了。按骆驼的话说,“呢鲜嘎嘎的,水气潮,么得办法”……这事后来被林晓娜发现了。林晓娜悲痛欲绝!她怎么也想不通:你一个残疾人,我一朵鲜花让你采也就罢了,你怎么还长着一副“花花肠子”?!骆驼是条汉子,碰上这样的事,骆驼往地上一跪,说:咱们离婚吧。可林晓娜坚决不离。不但不离,还到处跑着收集证据……林晓娜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到了关键时刻,林晓娜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于是,有一天,骆驼得到了一个出国的机会。当林晓娜得知他将要和那位担任翻译的女大学生一块出访欧洲的时候,她突然下手了……骆驼是在机场上被人拦回来的。就在骆驼将要登机的那一刻,却突然被拦下了。拦他的是纪委和组织部门的人。人们把他带到了纪委审干处,当众宣布免了他的职,尔后又命他交待他的“作风问题”……那年月不象现在,犯了“作风问题”处理很严重。骆驼先是被免了职,又夹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这才有了出走北京的“计划”。
人只有交了心,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短儿”才能共事。骆驼睁着一双泪汪汪的酒眼,说:兄弟,一样地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再往下,酒喝到九分九的时候,骆驼再一次给我交底说:兄弟,不能再瞒你了。我跟老万不是亲戚,也说不上有多深的关系。那一年,我编写了一部《“道德经”新注》,喝着胆来北京联系出版的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跟他是在出版社大门口碰上的。他夸口说他也要出精典,出一百本精装的。还请我吃了顿饭。在饭馆里论起旧,他称我老表,那是套磁呢。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认识了……坦白说,抓挖这事,我跟老万私底起有过交易。他说过要给我“回扣”的。我算是牵线人,也是一本一万。我当时虽没有应起,也没拒绝呀!这事,也算是我瞒着你们三个人的。我对不起弟兄们。吊吊灰,这人棒槌的很,说了不算。兄弟耶,我给你交了底了,瓦不上光,你不会骂我吧?喝起!……往下,你放心。不管抓挖多少,一分一厘,都是咱哥俩的,咱哥俩平分。哥再有半句假话,哥是畜牲养的,刀劈了俄!
骆驼也要吃“回扣”?我不由心里一惊!可骆驼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他把自己的“短儿”全亮出来了。我们已是亲哥哥亲弟弟了。我自然也交了心:我说了我的家乡、童年,说了我是一个孤儿,说了自己上学、工作的经历……骆驼泪眼哈哈望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哭着说:兄弟,我的亲兄弟,你娃也是个苦命人儿啊!现在,兄弟耶,从今儿往后,你有个哥哥了,我就是你亲哥哥!
接着,骆驼问:呢的好儿,叫尼个啥子……梅村?
我说:梅村。
骆驼说:一水水嫩儿?
我说:一水水嫩。
骆驼说:送啥子呢,阿、阿……玫瑰?
我说:阿比西尼亚玫瑰。最好的玫瑰。
骆驼说:哪、哪嗒有“阿比西尼亚玫瑰”?
我笑了,说:我也不知道。从书上看的。外国的吧?玫瑰……
骆驼拍拍我说:哥给你寻。哥记扶着呢。等有了钱,哥头一件就去给你寻这“阿、阿、阿比西比亚玫瑰”!走遍天涯,也要寻达来这阿、阿比西尼亚……玫瑰!
记得,在学校读研的时候,骆驼的普通话就比我说的好。骆驼学什么象什么。骆驼只有在形容什么、或喝醉酒的时候才说家乡话。骆驼的普通话里不时地夹杂着几句兰州话,就显得格外生动。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但是,我仍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在骆驼醉了的时候,就在骆驼扒肠扒肝地跟我交心的时候,在他醉眼的后边,仍醒着一双眼睛!……这也许是我的错觉。
下午,我一觉醒来,因酒喝多了,头疼得很厉害。往下,究竟该怎么办,我还是很担心。可是,当我去推骆驼住室的门时,却发现骆驼不见了。
我一个人回到房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我一个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学,堂堂的大学讲师,怎么就沦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里的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