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时代(第8/12页)
“那天晚上,我一直抱着老师,直到天明,嗅着她身上的女性气味——我觉得她是一种成熟的力量。至于我,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如你所知,现在我刚刚开始青春期,嘴角上正长粉刺疙瘩,当时就是更小的孩子。晚上校园里起了雾,这种白雾带有辛辣的气息。我们这样拥抱着,不知所措……忽然间,老师对我说道:干脆,你娶了我吧——我听了害起怕来。结婚,这意味着两股成年的力量之间经常举行的交媾,远非我力所能及;但老师让我娶她,我还能不娶吗……但我没法干脆。好在她马上说道:别怕,我吓你呢。既然是吓我,我就不害怕了。
“我对老师百依百顺,因为她总能让我称心如意。当然,有时她也要吓吓我。我在长椅上冥思苦想时,她对我耳朵喊道:会想死的,你!我抬头看看她的脸,小声说道:我不会。她说:为什么你不会?我说:因为你不会让我死。她愣了一下,在我腿上直起身来说:臭小子,你说得对。然后,她把绸衫后的乳房放在我脸上,我用鼻子在上面蹭起来。校园里的水银灯颜色惨白,使路上偶尔走过的人看起来像些孤魂野鬼,但在绸衫后面,老师的乳房异常温柔——你要知道,在学校里我被视作尼斯湖怪兽,非常孤立。假如没有她肯让我亲近,我可真要死掉了。”写完了这一段,我毅然站了起来,到医务室去看病。结果是拿到了阿司匹林,却没拿到去疼片。大夫说,我看你病得没那么厉害。她还给我做了检查,宣布说,她行医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健康的屁眼。这位笑容可掬的老太太是肛门科大夫,除非得了痔疮,谁也休想从她那里开到病假。医务室是间背阴的房子,窗上贴了蓝色的膜,向着停车场。这里总是静悄悄的。偶尔有个男人感到极端无聊,就到这里来,让老太太看看他的屁股;或者有个女人感到极为无聊,就到这里来坐一下,就毛衣的花样等问题和老太太交换看法。老太太见到的人都极为无聊,她也感到极为无聊,就写几首歪诗,在公司的刊物上发表。
得痔疮的人让人羡慕,这种病是作家的职业病,不但可以歇病假,还可以享受全工资,这是工伤待遇。我觉得自己早该得痔疮。书上说,人在坐着时,肚子里的内脏往下坠,全部重量压在底部;肛门部位的静脉难以承受,就会弯曲、肿胀,人也就得了痔疮。我坐的时间不比别人少,肚子里的内脏又比别人多(起码有普通人的两份),不得痔疮是不公平的。但我从未得过。厕所隔间的板壁上有一则偏方(那地方写满了文字,信息丰富,还不止是有偏方,我们叫它写作公司里的信息高速路),说在适当的部位拔火罐,可以导致痔疮。其机理是:假如来自腹部的正压力不足以使该部位产生痔疮,来自外部的负压总可以帮些忙。这方子有家有口的人用起来比较方便——好歹有人能帮把手,像我这样的光棍汉用起来有相当困难。我试了一次,结果是疼痛难当。不但没有开出病假,还沦为全公司的笑柄:因为造成的病变不是痔疮,而是局部二度烫伤。医务室的老太太说:你倒来解释一下,怎么能烫到那里呢?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烫到了。
从医务室回来以后,我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两眼发直。有个同事问我说:情况怎么样?我该答道:还好。然后他再问:没烫着吗?我就说:没烫着。这样同事们就会交换一下会心的微笑——这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笑。但我无心凑趣,就恶声恶气地答道:你说怎么样呢?同时把拿来的阿司匹林全部丢到嘴里,吞了下去。其实,我就该这样服药:因为个子大,我的剂量是常人的三倍。问题在于我极少当着外人吃东西。我吃得太多,那样子不雅观。而且我吼声如雷,有一百二十分贝。说话人见我这个模样,耸耸肩膀,把头缩了回去。然后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头今天怎么了?”平日我对这种议论很在意,但今天我不在意。我还放了个响屁,好像吹小号一样响——要是你不介意,我要说,它延续了整整一分钟,曲调像军队里的熄灯号,屋里的人都禁不住笑。有人大声说道:头,我出去一下,你不介意吧?屋里空气不好。我用一百三十分贝的声音答道:我不介意。于是稀里哗啦一阵桌椅响,他们全都跑掉了,估计是上楼顶花园去了,不到下班时绝不会回来。但我真的不介意。我伸长了脖子盯着屏幕,手放在键盘上:这个故事虽是令人厌恶的老调重弹,但也是早完早好。
因为这部小说写了这么多次,这回我想用三言两语说说我和老师的性爱经历:那时候老师趴在床上,仔细端详我的那个东西。颠过来倒过去看够了以后,她说道:年复一年,咱们怎么一点都不长呢。后来,她又在我身上嗅来嗅去,从胯下嗅到腋下,嗅出这样一个结论:咱们还是没有男人味儿。我一声不吭,但心里恨得要死。看完和嗅完之后,老师跨到我身上来。此时我把头侧过去,看自己的左边的腋窝——这个腋窝大得不得了,到处凹凸不平,而且不长毛,像一个用久了的铝水勺。然后又看右面的腋窝。直到老师来拍我的脸,问我:你怎么了?我才答道:没怎么;然后继续去看腋窝。铝制的东西在水里泡久了,就会变得昏暗,表面还会有些细小的黑斑。我的腋窝也是这样的。躺在这两个腋窝中间,好像太阳穴上扣上了两个铝制水勺——我就这样躺着不动了。
从老师的角度来看我,就会看到一张大脸,高鼻梁、高颧骨,眉棱骨也很高,一天到晚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老师送我到医院去看过病,因为我总是不笑,好像得了面部肌肉麻痹症。经过检查,大夫发现我没有这种毛病,只是说了一句:“这孩子可真够丑的”;这使老师兴高采烈,经常冷不防朝我大喝上一声:真够丑的!做爱时我躺着不动,就像从空中看一条泛滥的河流,到处是河水的白光;她的身体就横跨在这条河上。我的那个东西当时虽小,但足够硬梆,而且是直撅撅的;最后还能像成年人一样射精。到了这种时候,她就舔舔舌头,俯下身来告诉我说:热辣辣的。因为我还能热这一下,所以她还是满意的……
从老师的角度来写我,是个有趣的想法。老师留着乌黑的短发,长着滑腻的身体。我们学校的公共浴池是用校工厂废弃的车间改建的,原来的窗子用砖砌上了半截,挡住了外来的视线,红砖中间的墙缝里结着灰浆的疙瘩。顺着墙根有一溜排水沟,里面满是湿漉漉的头发。墙边还有一排粗壮的水管连接着喷头,但多数喷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弯曲的水龙头,像旧时铁道上用来给机车上水的水鹤。在没有天花板的屋顶下挂了几个水银灯泡,长明不灭。水管里流着隔壁一家工厂的循环水,也是长流不息。这家浴室无人看守,门前的牌子上写着:周一三五女,二四六男,周日检修。这个规定有个漏洞,就是在夜里零点左右会出现男女混杂的情形。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在凌晨一点去洗澡,但我就是个例外。我不喜欢让别人看见我的身体,所以专找没人时去洗澡。有一回我站在粗壮的水柱下时,才发现在角落里有个雪白的身体……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大一时,老师还没教过我们课——从她的角度看来,我罩在一层透明的水膜里,一动不动,表情呆滞,就如被冻在冰柱里一样。她朝我笑了笑,说道:真讨厌哪,你。然后就离去了。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