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柔情(第7/10页)

阿兰正在讲自己的一次恋情,这人很少到公园里来,来的时候穿一件风衣,戴着墨镜,站在公园的角落里……他是一位画家,自己住在一套公寓里,家里陈设简单,故而显得空旷。他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家里摆上一只矮几,在几上铺上蜡染布(或者白布),摆上一两件瓷盘、瓷瓶,插上花或者摆上几个果实,然后把用皮索反绑着的阿兰推到几上伏下,干他或者用笔在他身上作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还要从身后给阿兰照相。更多的时候是先画完再干。阿兰觉得快门的声音冷酷而凛冽,渐渐他开始把相机和性器等量齐观。他对小史说,现在,有时他见到黑色的相机,就有下身发热的情形……他喜欢相机那种黑色无光的浑圆外形,还喜欢一切这样外形的东西。直到有一天,阿兰到画家家里去,叫了半天的门,门才开开,然后又在屋里发现了女人。画家说,你晚上再来吧。当然,阿兰再也没有去过。但是他也不很恨他。他对这件事只有一句话的说明:“这件事结束了。”以后,在公园里再见到这位画家,阿兰就远远地打个招呼,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这就是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使用过了。这叫小史大为诧异,一再问他是什么意思,然后对他下了一个结论道:你丫真贱。这又使阿兰低下头去。后来他又抬起头来,说道:贱这个字眼,在英文里就是easy。他就是这样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为自己是如此的easy感到幸福。这使小史瞠目结舌,找不到话来批判他。

二十二

小史细心地用小指在书页上画了一道,取过一个小书签把它夹在书里。他合上那本书,让时光在那里停住。让他困惑的是:到此为止,他并没有爱上阿兰,也看不出有任何要爱他的迹象;而那一夜已经过去大半了。

阿兰在单位里也很贱。我们说他是个作家,这就是说,他原来在一个文化馆里工作,有时写点小稿子之类的。因为他的同性恋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个文化馆里去,拖地板,打开水,刷洗厕所,以这种方式寻找自己的地位,我们可以说,是寻找最贱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为“贱”就是没有地位。

阿兰还说,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说,穿上了四个兜的灰色制服,提了人造革的皮包,到文化馆去上班;或者融人自行车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间,半闭着眼睛开会时;就觉得浑浑噩噩,走投无路,因为这是掩饰自己的贱。每次上班之后,他都不能掩饰这种冲动,要到画家家里去,在那里被捆绑,被涂、被画、被使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实,也就是说,符合他与生俱来的品行。他说:因为穿这样的衣服、提这样的包、开这样的会的人有千千万万,这怎么可能不贱呢。

二十三

对于阿兰来说,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真的很爱公共汽车。也许我们该说他是个双性恋。公共汽车现在是他老婆,他们俩住在阿兰小时候住的那间房子里。这种现状使他处于矛盾之中,因为想爱和想被爱是矛盾的。每天他回到家里时,都会看到她衣帽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地说:您回来了。在家里,公共汽车总是穿着出门的衣服:筒裙套装,长筒丝袜,化着妆。甚至坐在椅子上时,上身都挺得笔直,姿仪万方。阿兰非常无端地朝她逼过去,抓住肩头,把她往床上推。这时公共汽车会放低了声音说:能不能让我把门关上?阿兰把她推倒在床上,解开她的扣子,松掉她的乳罩,把它推上去——此时公共汽车看上去像一条被开了膛的鱼。阿兰爱抚她,和她做爱时,公共汽车用小拇指的指甲划着壁纸,若有所思。直到这件事做完,她才放下手来,问阿兰:感觉好吗?好像在问一件一般的事。此时她的神情像个处女。公共汽车对阿兰总是温婉而文静,但只对阿兰是这样。

等到阿兰离开公共汽车的身体,她已经乱糟糟的像个破烂摊。回顾做爱以前的模样,使人相信,她是供凌辱、供摧残。她悄悄地爬起来,把那些揉皱了的衣服脱掉,叠起来,然后穿上破烂衣服,仔细地卸了妆,出门去买菜。只有在要出门时,她才仔细地卸装,穿上破烂衣服。当她服饰整齐,盛装以待之时,就是在等待性爱;当她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之时,就是拒绝性爱。这一点和别人截然相反。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就像那位把内衣穿在外面的玛多娜一样的奇特。

二十四

那天下午,阿兰被小警察逮去时,因为那个城市不大,所以这件事马上就传到他太太耳朵里了。阿兰的老婆(公共汽车)在市场上买菜,有人告诉她阿兰进去了,她说了一声:“该!”然后就问进到哪里去了。一般来说,进去就是进去了,但对于同性恋者来说,可以进到正宫,也可以进后宫,正宫并不严重。这位女士问清了情况,并不着急,她回到家里做家务事。尽量保持平静的心情。她还算年轻,但显得有点憔悴;还算漂亮,但正在变丑。此人的模样就是这样。

天快黑的时候,阿兰的太太做了饭,自己吃了之后,还给阿兰留了一些,然后她就从家里出来,到楼下给女友打投币电话,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兰这混球又进去了。我想,对方不知道阿兰是为什么进去的,但是知道阿兰是经常进去的,所以就把他想象成一个一般的流氓。对方问她准备怎么办,她说,要是他今晚上不回来,就让他在里面待着,要是明天不回来,就到派出所去领他——还能怎么办。我们知道,假如一位同性恋者被扣了起来,太太来接,警察是乐于把该男士交出去的,这是因为他们以为,他在太太手里会更受罪。警察做的一切,都以让他们多受些罪为原则。对方想听到的并不是这句话,我们可以听到她在耳机里劝她甩掉阿兰,“干吗这么从一而终哪。”然而,阿兰的太太并不想讨论这些操作性的事,她只是痛哭流涕,并且说,她烦透了。后来,她擦掉了眼泪,对对方说,对不起,打搅你了,就挂了电话,回家去了。阿兰虽然没有看到这些,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想象之中。

二十五

阿兰的书里写道:那位衙役把女贼关在一间青白色的房间里,这所房子是石块砌成的,墙壁刷得雪白,而靠墙的地面上铺着干草。这里有一种马厩的气氛,适合那些生来就贱的人所居。他把她带到墙边,让她坐下来,把她项上的锁链锁在墙上的铁环上,然后取来一副木。看到女贼惊恐的神色,他在她脚前俯下身来说,因为她的脚是美丽的,所以必须把它钉死在木里。于是,女贼把自己的脚腕放进了木头上半圆形的凹槽,让衙役用另一半盖上它,用钉子钉起来。她看着对方做这件事,心里快乐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