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4/10页)

“结婚的时候,学校配了宿舍给我,我好希望你和我一起到新竹。那房子你没看到,很小,有个院子。两个人住一定很舒服。后来让了别人,我每回经过,总还觉得是我们家,你说傻不傻?

“我一直不喜欢教书,太死板了……”

维圣反正是背对着云梅,就权当她不在吧。在美国,在新竹,天天对着云梅的照片还要说上好一会儿呢。他是真乱了方寸,想住嘴都不成,拿些话说得颠三倒四,只是东西南北地扯淡。

云梅站他后头,两只手遭他拉着,却是连眼泪也没处揩,任着它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掉。维圣那里问对不对?是不是?她也不敢接茬,只怕自己就要哭了出声来。

维圣说起有一回他们在碧潭划船唱歌,旁人都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又觉得得意。说起他头一回吻她,慌得不识滋味,怕不教她笑了去。又说起别的。

“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气。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我一直到结了婚还不相信自己真有了你。你却像讨厌我,我骂自己多心,你要是讨厌我,怎会嫁给我呢。哦?”维圣终于回了头。

“唉,唉,怎么哭了?”维圣赶紧起身绕过沙发,还差着一步呢,云梅就倒了过来,维圣伸手一揽抱住她。脑子虽不怎么弄清楚了,却分明知道云梅正贴在他的心头,伏在他的怀里。心里也是酸,也是甜。拿手抚着云梅的头发轻轻地道:“……也许该换个环境,只有我们两个人……等我到了美国看,想办法你也……”

云梅没有细听他的说话,只有一句“换个环境”像个木铎似的在她脑里敲了一响,余音袅袅,久久不散。该换换环境?对了,离开这里,去一个柴米油盐样样得亲自操心的地方,去一个日子里只装得进维圣的地方……

“唉,我不好。明知道你不喜欢去美国。你不要生气,每次都惹你生气——我马上走了,你一个人也自由自在地过一阵子。”

云梅倏地抬起头。她恨得咬牙切齿,暗想:“吴维圣,你要说的是真话,就蠢得是头猪;你要说的是假的,就是刻意的讽刺,来报仇的吗?”当下脸一寒,推开了维圣,却也没说什么。

维圣满心沮丧,想是果然又得罪她了,像这样的水火不容,分开一阵子也好。

云梅拿下发卡,把长发理一理,重又束上。维圣扶扶眼镜,整整衣襟。云梅进浴室去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带了几张手纸出来擤鼻子。

两人各怀心思,却只自己检点了一下,便坐下计议维圣出国的琐事。除了云梅不时忍耐不住地打个泪噤,那些龃龉,那些温情,竟像是从来没有过。

等维圣真的走了,云梅想起事情的前后因果,不禁惭愧:“我是素来知道他的,为什么要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呢?要怪他不了解我,我有没有给他机会了解我呢……”

这愧疚一日深似一日。尤其收到维圣一周一次写报告似的信,说他在那边好,要她不必挂念,她就挂念得分外厉害。

是维圣才走的中秋节,云梅下午过了不久,竟接到维圣美国打来的长途电话。

“云梅?我是维圣。”

“什么事?什么事!”云梅吓的。“越洋电话”就是夺人的先声。

“没什么。你——过节好?”

“好。你什么事嘛!”云梅简直在喊。

维圣又问他爸妈的节,说自己有人请客,才分吃了月饼……云梅气急败坏地截住他:“这是越洋电话呀。你到底有事没有?”维圣仍是一贯风平浪静的低调门:“没事。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和你说说话——再见。”

没几天,收到维圣的信,说那天怕是醉了,要云梅别生气。云梅又是一场好哭,要不是她不讲道理,他何苦去受那异地孤寂的罪?

云梅天天拿这些个念着,一止在她心上打的那死结,虽然也不晓得还在是不在,竟不致常要纠结地痛了。

“王老师,我这里要右转,倒数第二家二楼,进来坐?”云梅说。

“不了,不了。我就是下面一点。管老师来玩。”王淑娟有点遗憾,却也只得道再会,各自去了。

还是一式的房子,照样的面面相觑。任你左转右转,竟是转在一样的风景里了。

云梅按了对讲机,里边问也没问,就“啪——”地响起开门的讯;那声音又长又亮,午睡的巷子里听来很是吓人,云梅忙用力一推门,教喇叭静下,进去以后又朝后一蹬——砰!

“云梅,来啦。”二楼上吴太太开门迎着。婆媳算是相敬如宾。

“哎。”云梅把手上的零碎搁在鞋箱上,腾出手来解鞋襻。“妈说这个要我带来——”

“你妈妈太客气了,真是!”

“维贤呢?”

“打球去了。”

“维芬呢?”

“学校里没回来。云梅,还带点心啦。我们娘儿俩吃吧。”吴太太要倒水,云梅抢着去了。吴太太赶紧想起了说:“有你们一张讣闻呢。姓方的,维圣同学吧,怎么这么年轻就——”边去拿了来。

“方?”维圣同学她只晓得一个姓方的。云梅把两杯水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拈起那张讣闻道:“方一止。妈记得吧,瘦瘦一个,来过的。”

是啊,一止来了又走了,他只是她命里的过客,早晓得驻不长的。他生来就是为作弄她,她一颗心定了,他在人世的事就算了了。

“没想到去得这么早。”云梅心平气和地感叹道。多少年的磨难到头来是个这样的了结。她拿一根食指轻划着讣闻上的红框,框里边毛笔端写着:吴维圣 先生夫人。

云梅心里早已不知给一止送了几次终,哪怕这样,早个半年,还是连一止的名字都听不得。一止是云梅心底的淤伤,没有脓脓血血的创口,却是碰也不能碰。她成日瞪眼瞧着,就看有没有人来招惹,一点点动静吧,就是拉心扯肺痛得不能忍耐。哪知一阵子忘了顾它,那淤伤已自渐渐散开,想痛也无从痛起了。

“不晓得什么病就是了。”吴太太拿过讣闻,翻开来又看了一遍。“给维圣写信的时候提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