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5/10页)

“要的。”云梅又从吴太太手上接过来,搁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仍是伸了根指头在上面,一心一意描着圈住了维圣名字的框框。她也圈在框子里头,可是姓名不彰,就“夫人”两字说的是她。

“也不一定就是病。”吴太太真心惋惜,竟搁不下这个话头了。“难为父母哦!”

“一直听说身体不好,”云梅应道,“从前像害过肝病。”

一止那次生病,还是头回维圣在美国来的消息。

“陈景明前天到普渡,谈到方一止病了。是肝病……大家都是好朋友,希望你能抽空去看看他,他住在台大医院……”

她可以不去的,毕竟还是去了。“现在说不定人家都出院了。管他,对吴维圣还个交代就行了。反正要到重庆南路去买书……”云梅一路宽慰自己,只把对一止的牵肠挂肚不提。却是近着近着,情就怯了。

一止、维圣这些人是云梅高中校友会郊游里认识的。那时候云梅才从尼姑庵似的女校里放了出来,玩心正大,很交了几个朋友,倒都是一伙儿出去玩的多,哪里把一辈子的事此刻就挂记着了呢?一止风趣活泼,长得又得人缘,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就也不愿受羁缚。所以两个人相惜的情是有,却是谁也不说。

维圣开始就对云梅有心,偏这感情的事很教他难堪的,便只是定期写封问候的信,回台北来一定报个到,在他就是尽了“追”的份。云梅当他是朋友,也存了几分“搁着”的私心,却不大有兴趣和他单独出游。要是维圣一个人来邀,就延着家里坐,也不过看看电视,读读书,话都不怎么投机的。管太太一边留了意,心里喜欢维圣知礼,就很鼓励他们来往。云梅和维圣的交情竟算过了明路。

一止给女孩子惯的,好些地方难免不忠厚。他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追求云梅,却常常要生个三言四语来撩拨她。他又杂学广记很有些歪聪明,云梅偏佩服这样学理工又能讲文学的人,竟是为他倾倒,明明是轻薄的举止,在她眼里也自有一番倜傥风流。一止却时而近,时而远,有时说些若有所影的话,有时又完全不搭理她;云梅恨得牙痒,拿他也莫可奈何。这个维圣呢?说他在身边吧,又老教人觉不及,说没有他吧,就连管太太嘴上也常挂着。

就这样,三个人一天天拖了下来。云梅到底是女孩子,不免要想想结局。一止是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她可不是一止的对手,虽说伤心,还好一两年来也没露出什么,就几次地下狠心去冷淡一止。可是从来也不怎么见亲热的,哪又显得出冷淡呢?不过自己心里头闹闹,维圣一边跟着倒霉罢了。再只要一止多笑看她两眼,说上几句疯话,又不禁生些希望,痴痴傻傻地和自己过不去了。就还是一样。

再后来,他们毕业了服兵役,她也毕业了去教书。维圣还是规规矩矩地按时联络,一止就断了音讯。维圣却因为从前大家在一起的,一止又是好做话题的材料,倒常在云梅跟前提起。云梅对一止的心也就忽冷忽炽,只从来没平息过。

维圣出国前,管太太有意思要先订了婚去。云梅不肯,她跟管太太说不愿意就这样被拴着了——其实不拴着,又能跑哪儿去呢?她心里装不进别人的了,一止却又在哪里呢?

“这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好朋友,吴维圣要我来的嘛……”云梅站在病房门口,手冷心跳,竟像是大难临头了一样,心里又气又慌,真恨自己没用。她有点近视,又不戴眼镜,看病房里六张床上都有人,也不晓得哪个是一止。病床边倒多半有人招呼,一止家里头却也没有认识她的。恰好走了个护士小姐出来,她忙过去请问,那护士睨着眼睛一看,伸手朝里一指,没说话就走了。云梅虽然没弄清楚,有了方向倒也好找,就老着脸直直地走了进去。等到走近了,才见那个人半坐半卧在床上望着她笑,神色憔悴些,形容也越发清减了,一止却还是一止啊。云梅早打算好了如何应对,她要微笑着淡淡地道:“好久不见。听说病了,代吴维圣来看你。”久别重逢的喜欢却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笑才堆上,想起经年相思的委屈,脸又待往下垮,怕在他面前露了难看样子,挣扎着又要笑,两颊牵呀牵的,只是不成个表情,喉咙里咕噜半天出来了一个字:“……好……”

一止毕竟道行深些,那笑却也像有些掌不住了。拉开床边的椅子,向站着的云梅道:“坐。”云梅略镇静一些,也自觉失态,羞了一脸通红。“刚才走进来,他明明看见,都不叫一声。”又恨了起来。一止教坐,她偏不,把手上一盒苹果放到椅子上,道:“好久不见,听说病了——”一止看她没坐,就自己往边上挪了一挪,也没等云梅说完,拉拉她的裙子,要她床边坐下。“唉,他哪里在意过我要说些什么呢?从来还不是他高兴怎样就怎样。”心里怨着,竟又不忍不坐。

侧着身子坐下,可又不敢正眼瞧他,悄悄地梭他一眼,一止却已敛了笑,正等着她这一眼呢。四目一交,云梅忙缩了回来,再想大大方方地望过去,又知道迟了。在一止面前,就有这许多的小家子气,恨都恨不完。一止把她一只手握住,轻轻往身边拖。“这算什么呢?整年不给一点消息,就这样地便宜他?”偏偏这点温柔又太难得,太靠不住,只怕是禁不起一抽手的。

虽然舍不得挣开,云梅却也不甘迁就。那边一止像叹了口气,挨近了些;云梅设不出自己的地位,揣不透一止的心理,话不会说,动作也不晓得动作了,只好走一步是一步,把些矜持、面子的问题都丢了,倒要看看一止是不是也有一点心肝。

“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了。”一止低低地道,一面滑着躺下,身子略略向云梅,云梅的手就被握在他胸口了。一止的心跳、体温从手上传来,云梅心里一软,又赶紧提醒自己:“也不是新鲜把戏了,难道还要为他感动?”一止以前和她跳舞,就总把她一只手摁在他心上,眼睛半闭着。那样子像人是不得已远着,心倒已经贴着了。先头不也为这个心醉神迷,认定他是有情?后来想明白了是他跳舞的“姿势”,竟可怜是气都没处生,只能应了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