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7/10页)
“他说,”云梅咭咭咭咭地笑,有些做作得厉害了。本来也是难,要简简单单讲的光是个笑话。“我们要做女老师的,谈恋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然那些学生——”她停下看一止,一止只是笑——笑?你好歹有个字哦——“当然,笑话。”云梅自己点破题目,又笑起来。笑得卖力,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止在她肩上拍一拍:“到了?”云梅抖开他的手,胡乱摸出钥匙开门。里面管太太大概人在院子里,听见响动,便问:“谁啊?”也知道就是女儿,一面忙来应门,却看见还有一个人。
“伯母。”一止堆笑鞠躬。管太太赶紧答应,又拿眼睛梭云梅。云梅介绍道:“方一止。以前来过,妈忘了?吴维圣的同学。”末后补充那一句,让自己都吓一跳。
“哦,哦。进来坐,进来坐。”管太太像想起来了,其实没有。
“不打扰伯母了。我是顺路,顺便来看看管云梅。”一止仍是含笑。云梅听了却又一惊:他是顺路?!
“哦——你刚打电话来的。”管太太想到了,“就在这里便饭。”
“真的还有事。改天再专程来吃伯母的好菜。”一止说着把一摞簿子还给云梅,“再见。”
“那你好走。”管太太没有强留。
一止望向云梅,扯扯嘴角算作笑,竟真去了。
就这样走了?
“方一止!”
他闻声回头,觑着眼看她,似笑非笑——她要说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什么?为什么要来?来了又为什么要走……
“有空来玩。”她终于说。
午饭哪里咽得下去?端着碗想,坐电视前面想,趴在床上想——一场梦,一定是一场梦。她一辈子也没认识过一个人叫方一止。一止?名字就是个玩笑。“我本来叫方正。报户口的时候,我爸爸写得太开了,变成了方一止。”云梅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大柜里一个暗屉。敢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吗?这些都是证据。她抽出一封旧信:“你为什么对办这次的郊游这样不热心呢?是怕我追你们班上的同学吗?放心,我绝对会做出一副忠贞相的……”又一封:“同室小猪的女友来访,帮他整理得焕然一新,教人羡慕。不禁想到上次你来,只是大爷一样坐了一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笑起来。还是大二时候的信。他从前逗得她笑了多少。她想:他是爱她的,就像她爱他一样。刚才他生气了,才说“顺路”的话来气她,因为她提起吴维圣,因为他爱她……她想着想着,再也坐不住,就跑到客厅打电话给他。
他不在。那边请云梅留下话,他回电。
电话穿着衣服,红花里包着嫩黄蕊心,一小朵一小朵安静地开了一地。云梅凝守着电话机,许久许久,一点不知道管太太什么时候站到后边。
“云梅。”管太太喊她。
“妈没睡?”云梅慌忙回头道,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管太太坐下来,细细端详自己的女儿:云梅从小就乖,不木讷,也不活泼得过分。学校念的都是好的,也没要人逼过;谈恋爱呢,也大方中矩,眼看是有好归宿……
“那个姓方的孩子——”管太太搭讪道,眼睛却没有放过云梅脸上倏然而动的神情。
是了。管太太心里想:门口两人的样子就是不对。不要男方在外国,这里生什么变卦才好。管太太自认是最民主的母亲,孩子的事,她本来也不要管,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走错路呀。
管太太闲闲问道:“那个孩子没出去?现在干什么啊?”
“好像在念研究所。”是维圣的情报。一止没提,她竟也忘了问。
“好瘦一个孩子,长得也还清秀。”
“前阵子病过一场。吴维圣写信讲的。”
“维圣上次那信回了没有?”管太太想起了问。
云梅眉头一皱,摇摇头。管太太道:“云梅,不是妈要说你,人家——”
“不要提他好不好?”云梅苦下脸求道,站起来就想走。
“云梅。”管太太也站起来。房子当西晒,窗帘没赶着拉满。管太太从阴里站起来,倏地飞了一身金。
“云梅,”管太太走过去,眼睛因为阳光而眯缝着。“你们的事我一向不管的。你交朋友,我说过一句话没有?”管太太拉上窗帘,绿幔子一下隔了另一个亮丽的世界在外头。
“我也不是老古板。女孩子没结婚前多几个朋友,多个选择也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做父母的帮着点,也就是帮着看看——”
“妈,你说些什么嘛!”云梅急道。
“云梅,你二十五了,不是十七八岁。凡事要想想结果哦。”管太太只顾自己说。她不怕云梅赖账,明摆着就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这句警语却真打中云梅心中,她默然低下头。管太太又说:“妈不崇洋,不是说维圣出了国的一定好。这个孩子——是姓方的这个孩子吧?”云梅直觉地点点头。一想不对,竟是招认,待后悔却来不及了。
管太太得了答应,更有理起来。拉了云梅再坐下,母女促膝而谈:“这孩子,第一,身体不好——”云梅看了管太太一眼,管太太赶快解释:“你不要以为这身体没什么要紧。一个人做事身体第一要好,要健康。他那个样子看了是有病。”却不愿失于武断,就问:“是有病吧?”没等云梅答话,管太太又道:“不是说你交个朋友,妈就以为你要嫁给谁了。你和维圣这些年,好不好都已经认识清楚。他又就要回来了。一回来就结婚。”云梅想说什么,又算了。管太太续道:“妈知道你嫌维圣嘴笨,可是丈夫就是要找老实可靠。你不要看你爸爸现在这个样,这是他倒了霉,以前晓得让我怄了多少气。”她数落起两件管先生年轻时候的荒唐。三十年的事了,因为常常温习,一点没忘。
屋里渐渐更暗了。云梅瞪目望着金鱼缸里一条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张嘴合嘴,张嘴又合嘴,就是说不出来。她走过去刷地拉开窗帘,外面已不见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