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6/10页)

旁边床上一个人哼哼唧唧地要翻身,先是蠕蠕地动着,又慢慢地弓起一点点,手脚在褥子上搓搓蹭蹭。只像要翻过来了,又没有;像要翻过来了,又没有。

云梅面朝着那人,两只眼睛光自冷冷地望着那边床上。一止看她没接腔,倒有些出神的样子,毕竟不在一起的日子长了,还有几分拿捏不住,就只手上加了点气力,嘴里便不说。

“哎呀!”那人终教翻过来了,却又不晓得多为难地吐了一口大气。

云梅明明都看在眼里,也不知怎么糊涂的,竟以为是一止,猛地转头望去。一止却也快,马上一抬眼迎着,眼珠子清亮,倒像独在那儿凝视了她好久。邻床还在咻咻地喘着。云梅觉得自己胸臆里也有一口气平不过来。

一绺散发忽然垂落在一止的眉心,云梅手颤颤地替他撩起。一止合上眼。云梅的指尖顺着他的额、他的颊轻缓地掠过,停在他的下颚上,却是再收不回来。

一止很爱这样女性的温柔,一面体味,一面又有些莫名的不安。他怀疑着自己病里感情是不是特别地脆弱——却也不怕,这游戏不知玩了几回,女孩子么,当不得回子事了。

“其实你知道——”一止也不晓得他要云梅知道些什么,反正开了头,底下就不用担心没话说。无论怎么样,这沉静得打破,云梅那仅仅一根指尖的肌肤相亲,竟教一止心慌。

“我知道,我知道。”云梅截住他道。一止诧异地睁开眼:他还不知道呢,她知道?却见云梅也是闭了两眼,眼角仿佛有泪痕,眉头微锁,嘴角却又含笑,一脸的千般无奈,万种柔情。那模样,任是一止也不由不心动,用力一带,拉了她倒在自己身上。云梅把脸堆进一止的被单里;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连别人来探病的看着她奇怪,她也不知道——同房的病人倒没有注意他们的,因为自己的难过还顾不及了。

“我明天就出院。”一止玩着云梅的发梢,不相干地说了一句。云梅听说,才想起原是来探病的,倒只顾纠缠在自己的情绪里了。讪讪地坐直,待问一止的病,又不敢就此确定了亲疏。小心地拈起墨绿裙子上沾的一根白棉纱,用拇指、食指捏成了小球;手很汗,一下子就弄得湿湿灰灰的一小团。

“听——陈景明说——肝——不大好?”云梅问道,因为太迟疑,竟显得不诚心。

一止却也没在意。两手往脑后一枕,滔滔地说起自己这病;是熟极而流的叙述,并不见亲切。云梅痴痴望着说话的人,心里想起刚才,好像又远又近,只和现在连接不上了……

是一止出院以后一个星期。云梅上完第四节课准备回家。

她抱起刚收齐的作文本,走出教员休息室。因为近视眼的习惯,她走路的时候总是俯视着眼前的方寸之地,以避免该看到又看不到的人和事。

学生忙霍霍地抬便当,赶着上福利社。跑过她面前,有敬礼的,有不敬礼的,不管怎样,并没有哪个等她回礼。她走着走着,忽然就是要抬头。

哗啦哗啦的人声远去了,扩音器里的午间军乐换成了小提琴,四周的人模模糊糊终于只剩下影子……一止站得那样远,又背光,她该看不清楚的,可是他颊上那个长长的酒窝,眼角斜飘向鬓里的鱼尾纹,甚至她知道他在笑,亮眼睛弯成两弯上弦月……近了近了,她听到自己说:“嗨!”人声又沸腾起来。音乐是“起锚”。

“你怎么找来的?”

“来,我来。”一止接过她手上的本子。他对女性有惯性的小殷勤。“打电话到你家,你妈妈说你还在学校,就想来看看你当老师的样子。”一止耸耸肩,笑道:“还是没赶上。”

“碰到算你运气了。学校很大。”

两人说着走出穿堂。还得横过操场,出侧门,才得通云梅家的快捷方式。

“你们学校好吵!”一止笑说。

“喇叭好。”云梅说着侧了一下头。吓!只见那边二年级二楼教室凭栏站了一堆女生,挤着闹着,简直要摔了下来。一止跟着望过去。有胆子小的,看见他们望过来,倏地缩到别人家背后,一下子又冒上来。一止这疯子,居然腾出只手来摇了摇,这下不得了了,有云梅班上的,索性招呼起来,大叫道:“管老师,管老师!”

“她们都很喜欢你吧。很可爱!”一止笑对云梅说。

“可爱?简直是可恶!”云梅低头疾行,只求快快摆脱,心里不晓得要气学生,还是气一止。却因为早春这阳光,因为一止捧着她的作文本,因为她的裙裾不时要拂上他的裤管,就又转脸匆匆一瞥,道:“二信的,最皮。”她忽然想起明天要抽考的题目还没出好。

出了侧门是一条小弄,又一转,进去人家的后巷。路中间有小排水沟,只能容一人通过。云梅走在前头,一止跟着。他们的上面,是蛰了一冬的棉被毛毯,酱红枣黄或者花不溜丢;这边楼上竹竿伸展开来,搭到对过阳台,帮着敦睦邻居。再上面,是青天,也有白云。

“这要我还真找不到路。”一止在后面叹道。

“走出去就是我家的巷子。”云梅笑吟吟地说。又自己受不了声音里的暧昧,再朗朗补笑了两声。

后面的一止赶着问:“笑什么?”云梅不说话。他追上两步,搭一只手在她肩上:“笑什么?”云梅回过去睨他一眼,笑道:“不告诉你!”一止轻轻地推她:“说嘛,说嘛!”她依稀觉得他的气息呵到她耳下、发根,痒丝丝、暖呼呼。可是不是真的,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不——

“说嘛!说嘛!”一止还在缠。到后来,字眼本身已经没有了意义,变作温柔的呢喃,像一只手在她耳后轻挠。

他们弯进大巷子走成并排。

“从前我们有个教授说,”云梅才讲一句,飞了满脸通红,笑着喘着,“不说了,不说了。”

一止偎过来把头一低,道:“好嘛,说嘛。”他真的在她耳边了,她倒又朝边偏了偏。拗不过,她要说了。难为情,整张脸热涨起来。她想起医院里,想起念书时候他有过的许多话;还有现在,他的一只手在她肩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小心的依着人——太小心了,以至于有些飘忽,有些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