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8/29页)
龙冬梅在干枯的河道上慢慢走着。
河道上,有些原来比较深的地方,还有些积水,里面还有些小鱼在游动,它们不知道面临着渴死被阳光晒干的命运,龙冬梅心里隐隐作痛。
在离一个水潭不远的地方,龙冬梅发现了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野菊花。
晨风拂过,野菊花在颤动。
龙冬梅内心突然充满了感动。
她蹲下来,凝视着这脆弱的生命。
她看到花瓣的周边已经有干枯的迹象,心里针扎般疼痛。
龙冬梅站起来,来到水潭边,弯腰掬起一捧清水,来到野菊花跟前,浇在了它的根部,她希望野菊花不要过早地凋零,就像那些麻风病人,不要过早地被死神夺去生命。
靠近水潭的地方,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地还没有完全干枯,如果来一场大雨,或许那些地方还会长出鲜嫩的青草,无论是龙冬梅,还是那些靠种地为生的唐镇人,都渴望一场大雨,把旱魔赶走。
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手上挎着竹篮的女子。
龙冬梅在唐镇待的时间比较长,镇上的很多人,她都认识。
女子走近了,龙冬梅看出来了,她就是花痴王春发的老婆李秋兰。他们家的事情她都清楚,李秋兰还找过她,企图让她治好王春发的病,李秋兰认定,王春发一定有病。龙冬梅知道王春发的心理有病,这种病不好医治,需要专门的心理医生,可是,哪来的心理医生。
李秋兰的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她朝龙冬梅笑了笑,说:“龙医生,你早呀。”
龙冬梅说:“你怎么也那么早起。”
李秋兰说:“没有办法,命苦。”
对于她的身世,龙冬梅有所了解。她说:“会好起来的。”
李秋兰说:“原来以为嫁人了,会有好日子过,最起码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老被人抓去批斗了,可是现在,比以前更惨了。”
龙冬梅知道她信任自己,才说这样的话,可是,怎么劝慰她呢。
龙冬梅一时无语。
李秋兰说:“龙医生,我想问个问题。”
龙冬梅说:“你说吧。”
李秋兰的目光变得迷离:“人死的时候会很痛苦吗?”
龙冬梅说:“看什么样的死法。”
李秋兰说:“人死后会怎么样?”
龙冬梅说:“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希望也没有了。秋兰,你还年轻,还有希望,你看看那朵小花,在如此干旱的日子,也要开放,这就是希望。我想,困难是暂时的,总会过去的,你个人的困难,家庭的困难,唐镇的困难……都会过去的,要相信未来。”
李秋兰说:“龙医生,你的话太深奥,我理解不了。我活得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看着李秋兰的泪水流出来,龙冬梅在这个秋天的清晨,心又一次被刺痛。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折磨得绝望的女子,浑身无力。
李秋兰抹了抹眼睛,说:“对不起,龙医生,我乱说的,乱说的。”
龙冬梅说:“没有关系。对了,你现在去干什么?”
李秋兰说:“家里快断粮了,我想省下点粮食,给他们母子俩吃,我自己去采点野菜垫肚子。你看,那水潭边上还有些没有被晒枯的野菜,再过几天,就没有了,我得赶在别人前面采了,过些日子,连野菜也吃不上了。”
龙冬梅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时,太阳从东山坳露出了头,又开始了对唐镇大地的残暴。龙冬梅想,现在的阳光充满了罪恶。
8
胡二嫂开始唉声叹气,不是因为小食店无法开张,而是家里的米缸很快就要见底了,近来又很少有人找三癞子画像,没收入,怎么活。三癞子不像胡二嫂那么悲观,还是每天把店面打开,人模狗样地坐在画店里守株待兔。他是吃过大苦的人,觉得没有什么能够难倒自己。胡二嫂并不后悔嫁给三癞子,不仅仅是因为三癞子救过她的命,在她落难时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她还是抱怨,这样下去,都有可能会饿死。
胡二嫂担心饿死,同样也担心染上麻风病。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担心,是大部分唐镇人的担心。
胡二嫂希望三癞子通过别的门道,弄些养家糊口的钱和粮食,她看清楚了,靠给死人画像越来越不可靠,还不如从前去给死人挖墓穴呢,而且,现在给死人画像的风险极大,如果麻风病人死了,让他去画像,说不准就染上麻风病了,据说,麻风病人死了,毒性更大,更具传染性。
这天,三癞子穿戴整齐,打开了店门。
胡二嫂走出来,阴沉着脸,说:“把门关起来。”
三癞子说:“你发癫了,关门做甚?”
胡二嫂说:“你去看看米缸,马上见底了,你说该怎么办?你成天坐在这里,有甚么用。”
三癞子说:“妇人之见。”
胡二嫂说:“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三癞子说:“胡说八道,现在是甚么年代,怎么会饿死人,要相信政府。”
胡二嫂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把门关上,我不想让你画像了。”
三癞子说:“看来,你真的发癫了,我不画像干甚么?我现在除了画像,甚么都不会做了。”
胡二嫂说:“你要是给麻风病的死人画像,染上了那肮脏的病,我可怎么办?下半辈子,我就靠你活了,你要负责任的。”
三癞子拉下了脸,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鬼话了。”
胡二嫂说:“你关不关门?”
三癞子说:“不关。”
胡二嫂撒起泼来:“你不关,我关。”
说着,她就走出去,要关店门。三癞子急了,站起来,朝她扑过去。他抱住胡二嫂,说:“求求你了,好老婆,说不定你一关店门,生意就来了,那多亏呀。”
胡二嫂说:“谁是你老婆,我是你妈。”
三癞子说:“好,好,你就是我妈,别关门了,好吗。”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嘀咕。
他们的目光同时朝店门外望去。一个形象怪异的麻风病人站在小街中间,细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长满脓包的嘴唇蠕动着,说着什么。三癞子松开了抱住老婆的手,胡二嫂惊叫一声,跑进屋里去了。三癞子不怕麻风病人,对他说:“你说甚么,能不能说大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