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我究竟怎么了?简突然自怨自艾起来,涌出的眼泪再次洗刷她的面庞。先是埃利斯,现在又是让-皮埃尔——为什么每次都碰上这种浑蛋?难道说我就喜欢这种行踪诡秘的男人?难道我享受打破对方心理防备的挑战?我真的那么疯狂吗?

她突然想到,让-皮埃尔曾经争辩苏联入侵阿富汗是有其正当理由,说着说着便改变了观点。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证明他是错的。显然,这种改变是在演戏。当他决定来到阿富汗,决定为苏联人效力当间谍时,便开始用这套反苏言论为自己制造掩护。

难道他的爱也是在演戏?

光是这个问题就已经令她心碎不已。她将脸埋在双手中。这几乎无法想象。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做了他的妻子,亲吻他那一副苦瓜脸的母亲,迁就他做爱的方式,与他一起熬过磨合期,拼尽全力维系他们的婚姻,在恐惧与痛苦中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难道这一切就为了一个幻象,一副所谓“丈夫”的空壳,一个毫不在乎她的男人?这就如同连走带跑数英里只为询问如何拯救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生命。不,比那还糟糕。她想象着,这想必就是男孩父亲的感受:背着他走了整整两天,最后还是眼睁睁看他死去。

简突然感到前胸一阵饱胀的刺激感,一定是喂奶的时间到了。她穿上衣服,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向山上走去。悲伤渐渐淡去,她开始冷静地思考。结婚这几年来,她似乎总能隐约感到一丝失望,现在终于明白了。从某种方式来说,简一直都对让-皮埃尔的谎言有所察觉。因为有了这道屏障,两人之间一直都有距离。

回到山洞,香塔尔正在大声哭闹抱怨,法拉轻轻摇着她。简接过孩子抱在胸前,香塔尔吮吸着。起初她感到一阵不适,仿佛胃里的一阵痉挛;紧接着,她的乳房处感到一阵兴奋,甜美中带着欲望。

她想独自一人待着,于是告诉法拉回母亲的洞穴去睡午觉。

哺育香塔尔让简备感安慰,让-皮埃尔的背叛感觉也不再是五雷轰顶。她确信丈夫对自己并非虚情假意。那样做目的何在?又为何要带自己来到这里?自己对他的间谍行动毫无用处。一定是因为让-皮埃尔爱着她。

如果让-皮埃尔爱她,那么其他所有问题都能解决。当然,他必须停止给苏联人卖命。简暂时还没想好如何跟让-皮埃尔摊牌——难不成要说“我全都知道了”?不行。但必要之时,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表达。之后他则必须带着简和香塔尔返回欧洲——

回欧洲。一想到要回家,简突然如释重负。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如果有人问她对阿富汗的感觉,简可能会说她的工作多么精彩、多么意义非凡,说她适应得很好,甚至十分享受这里的生活。然而如今,眼见就要重归文明社会,她的坚韧意志全然崩溃,她对自己承认:恶劣的环境、冬日的寒冷、陌生的人群、轰炸、源源不断送来男人与孩子残破的躯体已经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事实上,她想,这里简直糟糕透顶。

香塔尔停止了吮吸,倒头便睡。简把孩子放下,给她换了尿布,然后把她放上床垫,孩子并没有醒。婴孩那种不受干扰的宁静实在是一种恩赐。她在睡梦中经历了各种危机——只要吃得饱,躺得舒服,什么样的噪声和活动都不会把她吵醒。然而,香塔尔对简的情绪变化感觉则十分敏锐。每次简感到忧虑时,即使周围没什么动静,香塔尔也同样会醒。

简盘腿坐在床垫上,望着熟睡的孩子,想着让-皮埃尔。她真希望丈夫现在就在身边,这样马上就能与他谈谈。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更加生气,更别说大发雷霆了——他可是将游击队的情报出卖给苏联人啊。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所有男人都是谎话精?是因为她开始相信这场战争中唯一无辜的是交战双方的各位母亲、妻子和女儿?难道是妻子与母亲的角色改变了她的个性,使得她面对背叛也不会怒从心生?还是仅仅因为她爱让-皮埃尔?她不知道。

总而言之,不能再与过去纠缠,得为将来做打算了。他们要回巴黎,回到一个有邮差、有书店、有自来水的地方。香塔尔可以穿上漂亮的小衣服,躺在婴儿车里,用上一次性的尿不湿。他们可以住在一所小公寓里,周围的生活丰富多彩,威胁生命的只有那些开出租的司机。简和让-皮埃尔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次,两人会努力真正了解对方。他们可以共同努力,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与合法手段,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不用阴谋,没有背叛。在阿富汗的经历可以帮助他们在第三世界发展组织,或者是世界卫生组织找到工作。婚姻生活会像之前想象的那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必担心危险。

法拉走进屋来。午睡时间已过。她礼貌地跟简打过招呼,看看香塔尔。看她睡得正香,便盘腿坐在地上等候吩咐。法拉是拉比亚大儿子伊斯梅尔·古尔的女儿。伊斯梅尔参加了护送队,目前不在家。

忽然,简忽然大惊失色。她喘着粗气,法拉诧异地看着她。简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法拉把头转开了。

她父亲也参加了护送队,简想。

让-皮埃尔把护送队的情报出卖给了苏联人。法拉的父亲一定会在伏击中牺牲——除非简能有所行动,以避免灾难发生。可她能做什么呢?她可以托一个脚力好的人跑去开伯尔山口与护送队会合,并把队伍领到其他路线上。穆罕默德可以安排。但这样一来,简就得告诉他护送队会遭受伏击——毫无疑问,穆罕默德肯定会杀了让-皮埃尔,很可能赤手空拳就结果他的性命。

简想,如果他们当中非要有人死去的话,那宁愿是伊斯梅尔,而非让-皮埃尔。

接着,想到谷里参加护送队的另外三十几个人,她突然意识到:难道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就要牺牲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吗——小胡子卡米尔·汗、疤脸老头儿沙哈萨伊·古尔、有着一副好歌喉的尤瑟夫·古尔、小羊倌儿谢尔·卡多尔、没有门牙的阿卜杜尔·穆罕默德以及家里有着十四个孩子的阿里·加尼姆……难道要让这些人统统丧命吗?

肯定还有其他办法。

她来到洞口向外张望。现在午睡时间已过,孩子们纷纷跑出来,在乱石与充满荆棘的灌木丛中继续着他们的游戏。其中有九岁的穆萨——穆罕默德唯一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一只手,家人对他更是宠爱有加,他拿着祖父送给他的新刀,显得得意扬扬。她看到法拉的妈妈正顶着一捆柴火艰难地朝山上走。毛拉的妻子正在清洗丈夫阿卜杜拉的衣服。简没有看到穆罕默德和他的妻子哈利玛。她知道穆罕默德在班达,因为早上刚刚见过。他一定是跟家人在洞里吃饭——多数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洞穴。穆罕默德现在应该在那里,而简不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去找他,这会使周围人心生反感,而她必须谨慎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