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7页)

上了山坡,简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穆罕默德正往山下走,距离刚才谈话的小屋已经走出很远一段。他高昂着头,两臂前后摆动着。为了那个吻,他要付出的代价可不小,简想。我真该感到羞愧。我利用了他的迷信、他的虚荣和欲望。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不该利用他的偏见,利用他眼中女性的通灵、顺从和风骚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居然奏效了!真的奏效了!

她继续向前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让-皮埃尔。黄昏时候他应该会到家:让-皮埃尔会像穆罕默德那样,等到下午三点前后再动身,那时热度会有所退却。简觉得让-皮埃尔不会像穆罕默德那么难对付。其一,她可以跟让-皮埃尔讲实话;其二,让-皮埃尔自知理亏。

简回到洞中。这个小小的避难营地很是热闹。一对苏联人的喷气式飞机呼啸着掠过上空。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仰头看着。尽管飞机飞得很高,投弹距离太远,人们依旧注视着。飞机一飞走,男孩子们便伸出双臂装作飞机的双翼来回奔跑着,嘴里模仿着发动机的声音。简不由得在想:这些孩子驾着幻想中的飞机,是想轰炸谁呢?

她走进洞中,看看香塔尔,又朝法拉笑笑,接着拿出了日记本。她与让-皮埃尔几乎每日都有所记录。这本日记主要是医疗记录,将来打算带回欧洲,使得后续前往阿富汗的人从中受益。也有人鼓励他们将个人的内心体验和困难记录下来,这样后面来的人也好有思想准备;简将自己的怀孕和生产经历做了十分详细的记录,但其中对于她真实的内心情感却少有提及。

她背靠着洞穴的内壁坐下,膝上摆着日记,记录着那个十八岁男孩死于过敏性休克的经过。这让她觉得难过,但并没有沮丧——她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正常而积极的反应。

她对当天的其他几个轻微病例做了简单描述,有意无意地翻动着之前的页面。让-皮埃尔的笔迹细长而潦草,日志也十分简短,几乎全都是病患症状、诊断、治疗方法和结果。他会写“蠕虫”或者“疟疾”,之后是“治愈”“病情稳定”或是“死亡”。简则倾向于用整句来记录,例如“今早她感觉有所缓解”或者“母亲身患肺结核”。她读到自己怀孕早期的记录:乳头酸痛,大腿变粗,清晨恶心。大约一年前的一则日志引起了她的兴趣:“阿卜杜拉令我感到害怕。”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简收起日记,与法拉花几个小时清理诊所;完成后刚好是下山回村准备过夜的时间。在下山回家、忙于家务之时,她在考虑如何与让-皮埃尔摊牌。她知道该如何做:跟他去散步——但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几分钟后,让-皮埃尔回到家中,简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她用湿毛巾帮他抹去脸上的灰尘,用瓷器给他沏了一杯绿茶。他的疲态中透着愉悦,而非筋疲力尽。简知道:就是走再远的路他也完全应付得来。他喝着茶,简坐在旁边,尽量避免盯着他看,同时心里却想着:你欺骗了我。待他休息片刻,简说:“出去走走吧,就像从前一样。”

让-皮埃尔有些意外。“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你不记得了吗?去年夏天,咱们出去散步,享受夜晚的情形?”

他笑了笑。“我记得。”简最爱他这样的笑容。他说:“带香塔尔去吗?”

“不用。”简不想分心,“让法拉照顾就可以。”

“好吧。”他说,显得有些困惑。

简让法拉着手准备晚餐:茶水、面包和酸奶。说完便同让-皮埃尔出了门。日间的光线渐渐退去,傍晚的空气柔和而芬芳。这是夏日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们慢步穿过田野,向河边走去。简回忆起去年的夏天走在同一条小路上时的感受:当时的她忧虑、迷茫、兴奋,下定决心要取得成功。她很骄傲自己对一切应对自如,但也同样庆幸,这趟危险征程即将结束。

马上就要与他当面对质,简的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即便她一直告诉自己:没什么好隐瞒的,也不必感到愧疚和害怕。两人蹚水过河,来到一处开阔的多石浅滩,沿着蜿蜒的陡路上行。对面是一处悬崖峭壁。山顶上,他们席地而坐,双腿荡在崖边。脚下100英尺处,五狮河奔流不息,河水猛拍着卵石,泡沫飞溅。简俯瞰着山谷,耕田、灌溉渠与石墙相互交错。成熟的庄稼闪耀着明亮的绿意与金黄,片片田野看上去仿佛破碎玩具散落的彩色碎片。画面中被轰炸的遗迹四处皆是:倒塌的墙体,堵塞的沟渠,麦浪中的点点弹坑。偶尔可以望见点点圆帽,或是深色的头巾,已经有人在田间劳作,趁着夜间苏联人战机熄火、弹药入库之时收割庄稼。戴着头巾或身材矮小的是妇女和家中大一点的孩子,趁着亮光还能帮上些忙。山谷另一边,农田向低缓的山坡艰难延伸,不过很快便不得不向土石投降。眼前最左边的村落人家升起笔直的炊烟,直到清风将之拂去。清风带来的还有上游河湾洗澡妇女闲聊的只言片语。她们的声音十分微弱,再也听不到萨哈拉爽朗的笑声——她正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一切都是因为让-皮埃尔……

想到这里她勇气倍增。“带我回家吧。”她忽然说道。

一开始他没能会意。“咱们才刚到这里,”他不耐烦地说,然后他看着简,眉头舒展开来,“哦!”

他的语气中带着透着镇定,简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明白,看来要想达到目的,免不了一番争斗。“没错,”她坚定地说道,“回家。”

让-皮埃尔伸手搂住简:“在这个国家待久了,有时难免情绪低落。”他没有看简,而是盯着脚下湍急的河流,“尤其是你刚刚生过孩子,非常容易感到抑郁。过不了几个星期,你就会……”

“别来这一套!”简突然发起火来,她不会允许让-皮埃尔就这样蒙混过去,“留着你的医生架势去对付病人吧!”

“好吧。”让-皮埃尔将手臂抽回,“来之前咱们就决定了,要在这里待两年。培训、赶路加上安顿花费了大把时间和金钱,停留时间太短根本起不到效果,这是你我的共识。我们下定决心要发挥实质的作用,所以才承诺驻满两年……”

“可是后来有了孩子。”

“不是我的主意。”

“总之,我改主意了。”

“你无权改主意。”

“我又不归你所有!”她愤怒道。

“绝对不行。还是别再讨论了。”

“这才刚刚开始呢。”她说。让-皮埃尔的态度激怒了简。对话转而变为关于她个人权利的争论,而不知为何,简并不想简单丢出知道丈夫当间谍的真相而站得上风——总之,时机还未到。简想让他承认,她有权自由做出选择。“你不能无视我的意愿,更无权否认它。今年夏天我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