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7页)
他的化妆台上有一大束鲜红天竺葵,这时他剪下一朵插在扣眼里,又剪下另一朵插在我的翻领上。
“来,”他边说边整理金表表链,又在镜子前最后一次检视纽扣、胡子和抹了油的头发,“我们去偷看一眼那些本地观众,希望他们已经开始焦躁不安。”
我们走到舞台上,多尔毕还在隔屏后面徘徊。狄更斯指着隔屏上一个小孔洞,只要移开上面的布块,就能窥视此时已经大致到齐、在座位上扭动不安的观众。他让我先看一眼。当时我内心涌起一阵焦虑,尽管我有丰富的舞台表演经验,我还是纳闷儿自己有没有能力从容自若地在这种场合朗读,狄更斯却似乎一点儿都不紧张。煤气技师朝他走来,狄更斯点点头,上身靠向隔屏上那个洞。煤气技师冷静地走到台上再次调整灯具。狄更斯悄声对我说:“威尔基,整个演出我最喜欢这个时刻。”
我离他很近,我们一起偷窥观众时,我能闻到他侧脸那些鬈发上的发油。灯光戏剧性地大放光明,大约两千张面孔被反射的光线照亮,观众席传来“哦……”的期待声。
“威尔基,你也该入座了。”狄更斯低声说,“我再等个一分钟左右,吊吊他们的胃口,之后我们就开始了。”
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又挥手要我回去。他贴在我耳旁说道:“留意祖德的行踪,他随时会出现。”
我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于是我点点头,在黑暗中离开,找到侧梯爬上去,跟最后一批入场的观众逆向而行走到戏院后侧,再往下朝舞台方向移动,沿着走道往回走大约三分之二距离,去到我的座位。我要威尔斯帮我留这个位子,方便九十分钟后中场休息时溜到后台休息室看狄更斯。舞台上的紫红色隔屏、简约讲桌,甚至那瓶水,此时都沐浴在强光下,在最后这一分钟里似乎意味深长。
狄更斯瘦削的身材走向讲桌,全场突然爆发出热烈掌声。掌声响起后又震耳欲聋地持续着,狄更斯却是充耳不闻,拿起水瓶帮自己倒了杯水,默默等着如雷掌声停歇,就像过马路时等马车驶过似的。等戏院终于沉寂下来,狄更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观众,像是在一一跟台下所有男女老少四目相对……而此时戏院里至少挤了两千人。
几个晚到的观众在戏院后方找位子,狄更斯继续以他那种全知全然、有点儿令人不安的冷静等他们坐定。然后他似乎用他那冷淡、严肃、专注却带点儿质疑的眼神凝视儿他们几秒。
然后他开始了。
多年以后,多尔毕告诉我:“当时看老大最后那些年的表演,感觉不像在看表演,而像参与了某种奇观。那根本不是去娱乐,而是被鬼魅纠缠。”
被鬼魅纠缠。嗯,也许是吧,或者说被附身。亲爱的读者,就像我们这个时代很流行的招魂术士在他们请来的鬼魂引导下去到冥界。但在那些朗读会当中被附身的不只是狄更斯,全体观众也一样。等会儿你就会知道,你很难抗拒他。
亲爱的读者,我觉得很遗憾,因为你们那个未来时代没有人能看见或听见狄更斯朗读。到了我写这份文稿的这个时代,已经有人尝试用各种圆筒收录声音,几乎就像摄影师用感光版捕捉人像一样。但这些都是狄更斯死后的事。你们的年代里没有人听得到他那尖细、微微大舌头的语调,也没人能看见这些表演过程中狄更斯和他的观众出现的古怪变化。据我所知他的朗读会从来不曾以银版照相术或其他摄像法记录过,何况在狄更斯那个年代那些技术速度太慢,任何人只要轻微移动,就无法摄录,而狄更斯总是处于动态中。他的朗读会在我们的年代独一无二,而且恕我大胆猜测,假设你们生活的这个未来里仍然有作家在笔耕的话,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更没有人有能力模仿。
即使在强烈煤气灯的照射下,狄更斯朗读他最新的圣诞故事时,周遭似乎仍盘旋着一团诡异的七彩云朵。我相信那朵云是狄更斯创造的那许多角色的气场的展现,此时逐一奉他召唤而来,在我们面前说话兼表演。
当这些灵魂进入他的身体,狄更斯的姿势旋即改变,他会随着主宰的那个角色的灵体猛然一惊,或因为沮丧或懒散而萎靡不振。他的表情也会立刻而彻底地改变:他经常使用的脸部肌肉松弛了,其他那些则开始活动。微笑、睨视、蹙额、勾结的眼色,诸如此类从未出现在狄更斯脸上的神态,一个个飞快闪过我们眼前这个被灵体附身的躯壳。他的声音每一秒都在改变,即使他连珠炮似的读着你来我往的对话,也好像同时被两个或更多恶魔附身。
在过去的朗读会上,我听过他的声音一眨眼就从费金那沙哑粗嘎口齿不清的急切低语——“啊哈!我喜欢那家伙的长相,你可以用得上他。他已经知道怎么收服那女娃儿,亲爱的,别出一丁点儿声,我听听他们说什么,让我听听……”——换到董贝先生的忧郁男高音,再到史贵儿小姐愚蠢的装模作样语调,最后再完美切换成伦敦劳工阶级口音,惟妙惟肖的程度在英国戏剧界无人能及。
可是那天晚上令我们大家入迷的不只是声音和话语。当狄更斯从一个角色换到另一个角色,或者一个角色离开他的身体、换另一个进驻,他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当他变成犹太人费金,他那永远挺直、几乎像军人般的体态转眼间便变成那奸佞小人弓背缩肩的佝偻身躯。他的额头会耸起拉长,眉毛似乎也变浓了,一双眼睛往后遁入两口暗井,在明亮的煤气灯下似乎自己放出光芒。还有他的双手,当他诵读叙述段落时显得沉着又自信,一旦变成费金的手,却会颤抖、互抓、不时搓摩,还会因渴望金钱而抽搐,或自己躲在衣袖里。狄更斯在朗读时偶尔会走到他的特制讲桌一边,再朝反方向走个几步。如果站在那里的是狄更斯本人,他的步伐就会顺畅而自信,当他被费金附身,就变得阴柔诡诈,几乎像条蛇。
“这些角色和变化对我而言就跟在观众眼中那么真实,”狄更斯在这次巡演开始前曾经告诉过我,“我那些虚构人物在我心目中太过真实,我并不是回想他们,而是看见他们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因为那些事都发生在我眼前。观众也将看见这个事实。”
那天晚上我确实也看见了。不管那是因为氧气被煤气灯消耗掉,还是因为狄更斯的脸部和双手在特殊设计的灯光照射下鲜明映在紫红色隔屏上那种具体的催眠效果。我一直觉得狄更斯的目光注视着我,也注视着观众,即使那目光属于他笔下的角色也一样,我跟观众一起进入某种恍惚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