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5页)
我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喝了些波特酒。八百镑不是一笔小数目,当时我手边没有这么多钱,不过我知道等我母亲过世,我跟查理可以得到我母亲从她姑母那里继承到的一笔大约五千英镑现金的遗产,至于我母亲的其他财产,碍于我父亲遗嘱的规定,我父母名下的资产我们都不能自由运用。再者,菲尔德说得没错,那个马厩确实可以转租出去。
菲尔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支颜色深得可疑的雪茄。“你们俱乐部餐厅应该没有禁烟规定吧?”他说。
“没有。”
他剪开雪茄末端,递给我一支,然后点燃自己的,开心地喷了几口烟,再把火柴递过来作势帮我点。我上身前倾,允许他帮我点烟。
菲尔德挥手招来俱乐部年纪最大也最耿直的侍者巴托斯,说道:“麻烦你给我一杯跟柯林斯先生一样的酒,谢谢。”
巴托斯皱着眉头匆匆离开,显然对这个衣着草率态度专横的陌生人很不以为然。我不禁再次感叹,我的人生怎么会跟这个古怪又霸道的警探纠缠不休。
“这雪茄够水平,柯林斯先生,您说是吗?”
那烟草根本就像种植在被遗忘的地窖里发霉的靴子里。“品质一流。”我答。
菲尔德的酒来了。我大脑里那些时时警觉、刻刻谨慎的节俭细胞不情愿地把这杯酒纳入我在俱乐部那张数额已经够庞大的账单里。
“先生,恭喜您好运上门。”菲尔德举起酒杯。
我也举起酒杯,一面跟他碰杯,一面想着这下子卡罗琳终于可以停止抱怨和鬼叫了。坦白说,当时或接下来那几天,我完全没想过可怜的山渥德太太和她始料未及的命运,唯一的例外是我编谎言瞒骗卡罗琳她的死亡原因与地点的时候。
生活在我死后的未来的读者,我想我该跟你聊聊另一个威尔基了。
我猜到目前为止你一直认为这个威尔基是我想象力的产物,或者是我不得不服用的鸦片酊的副作用。其实都不是。
我一生都摆脱不了第二个自我。从小我就以为自己有个双胞胎兄弟陪我玩,也经常跟我母亲提起这件事。长大一点儿之后,我经常听我父亲谈起他教“威尔基”画画,我很清楚他说的那个时间我其实不在家,在那些课程中受益的是我的化身。十五岁时我跟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女性初尝禁果,无意中转头看见另一个威尔基——跟当时的我一样有着明亮双眼、没有胡子,站在阴暗墙角兴趣盎然地瞧着。刚成年那段时间,那另一个我似乎遁入他来自的那个灰色地域。有好几年的时间里,我确定自己终于甩掉他了。
可是到了我这本回忆录里描述的那段时间之前几年,我的风湿性痛风引发的持续性疼痛必须仰赖鸦片制剂缓解,此时另一个威尔基回来了。我们分别的时间里,我的性格变得更温和、更愉快,对人更友善,另一个威尔基却变得更苛刻、更具攻击性。多年以前我初识波希(在他讨得狄更斯欢心之前)时,曾经对他说我“有种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受,总觉得‘有人站在我背后’”。
我从来不排除是鸦片酊将另一个威尔基召回。《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作者托马斯·德·昆西是我父母的朋友,他曾经写道:“如果有个男人‘开口闭口谈的都是牛’,哪天他成了鸦片吸食者,那么他大有可能会梦见牛,只要他不至于迟钝到连梦都不做。”双重身份一直是我在写作与人生方面的执著,我始终感觉有个化身盘旋在现实生活朦胧的边缘地带。鸦片酊这种药物经常被视为通往其他现实世界的有效利器,难怪我开始每天服用以后,我的童年玩伴另一个威尔基就应召前来。
亲爱的读者,如果你熟悉我的作品,就会发现我的大部分故事和所有小说都有这种身份认同问题。这种现象始于最早的《安东尼娜》(我着手创作这本书的时候才二十二岁),代表善与恶的双重身份游走在我故事的纸页中。我笔下的人物(我想到《白衣女人》里的劳拉·费尔莉和我下一部作品《无名氏》里的玛德莲·范斯东)被冷酷又残暴地剥夺真实身份,不得不寄宿在别的姓名、别的心灵、别的面貌的空洞躯壳里。
我小说里的人物即使获准保有原始身份,也经常不得不对外隐瞒,或冒用他人姓名,或者因为视力、听力、口语能力或肢体的丧失而失去自己的身份。我的人物经常会发展出全新性格,随着我鸦片酊剂量的增加,这种身份转换也愈加频繁。
狄更斯鄙视我作品里的这种特色,但我的读者显然很喜欢。附带一提,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执著于描写“另一个自己”或双重身份、双胞胎与身份混淆的作家:有个叫莎士比亚的摇笔杆家伙比我更常运用这类主题和创作手法。
早在祖德这场噩梦还没开始以前,我就经常纳闷儿:我是不是因为欠缺某些存在于另一个威尔基身上的特质,所以比较不被看重。比方说我的名字,或者该说别人如何称呼我这件事。
虽然菲尔德和他那些探员不嫌麻烦地称呼我“柯林斯先生”,但其他所有人好像都叫我威尔基。偶尔我会称呼狄更斯“亲爱的狄更斯”,但我的朋友们不会叫我“柯林斯”。他们就是直接喊我“威尔基”,仿佛我在大家心目中始终是个孩子。就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凯莉从小就喊我威尔基;狄更斯很多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也都喊我威尔基,除非狄更斯或乔吉娜命令他们使用尊称。俱乐部里那些人即使彼此相识多年,也绝不会直呼对方的教名,却会在初见我时毫不见外地喊我威尔基。
这也太奇怪了。
那天晚上我偷窥狄更斯跟祖德和另一个威尔基谈话后快速逃离,隔天吃早餐时我对狄更斯说我梦见了那样的情景。
“那是真的呀!”狄更斯叫道,“亲爱的威尔基,你也在现场!我们聊了几小时。”
“我完全不记得谈话内容。”我感觉皮肤上竖起无数冰凉细针。
“也许这样比较好,”狄更斯说,“有时祖德会用他的催眠能力抹去谈话对象的部分或全部记忆,只要他认为这些记忆会让他或对方遭遇危险。当然,这种记忆抹除对我无效,因为我跟他一起施行这种催眠术。”
我心里挖苦地想着,跟真的一样!说出口的却是:“如果那场梦是真的,那次会谈也是真的,那祖德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所有门窗都关紧锁牢了。”
狄更斯笑笑,拿起第二片吐司开始抹柑橘果酱:“亲爱的威尔基,这点他没有告诉我。根据我过去两年来的了解,祖德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你是说他就像某种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