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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莱特把这间老旧的育儿房门一关,接着靠在门上陷入深思,任由衣物从他松弛的胳膊上缓缓滑落在地。

西蒙没有被他愚弄。喝雪利酒那会儿的温情一幕不过是个表演罢了。

真是个令人吃惊的大发现。

可为什么西蒙要费尽心思来演这么一出呢?

为什么他不直接说:“你根本就不是帕特里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你”呢?

倘若拉娜的话和家里的气氛有所暗指,上面那句本应是他当时最想说的话。哪怕是最后一刻,大家都不确定西蒙对博莱特的到来会作何反应;最后是他坦率而又不失风度地放下身段让大家长舒了一口气。

好端端的,为什么就这样放下身段了呢?

该不会——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那为了以示欢迎而表现出的风度翩翩仅仅只是陷阱上覆盖的掩饰吗?

但是,只有在实打实、面对面的时候,西蒙才有可能知道他——博莱特——不是帕特里克啊。可他很明显一下子就看出来,他所面对的人并不是他的哥哥。那他为什么还要……

博莱特捡起地板上的衣物,忽地又站直身子。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事。他想起西蒙在仔细地打量完自己以后,那份突然释然的表情。这其中暗示着解脱,有种“排遣”的意味。

就是这么一回事!

西蒙是生怕他真是帕特里克啊!

当他发觉自己面对的只是个骗子的时候,一定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抑制住想给他来个熊抱的冲动。

可还是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就能“放下身段”。

或许只是缓兵之计,还在等待时机。没准儿他在寻思一个更为戏剧化的结局,以便更加堂而皇之地揭穿他。

博莱特心想,倘若事情果真如此,还有些个惊喜等待着年轻的西蒙呢。博莱特越是想着这些小惊喜,就越发觉得有意思。换好骑马服之后,他竟然带着喜悦的心情回想起镜子中的那张战栗的脸。西蒙不知道他博莱特已经通过了所有的“家庭”测试。当博莱特以对房子结构的了解通过了寻房测试时,他还不在场,大家伙也来不及跟他说这些。他只知道律师对博莱特的身份调查很满意。既然他一心以为,自己在面对着一个纯粹的冒牌货,他心里一定是窃喜不已,等着看他上钩。

是啊,年轻的阿什比先生就是这么个等着看人上钩闹笑话的好角色。

第一次试探是问他有关艾芬豪和赫里沃德打仗的故事。这事只有帕特里克才会知道。可同时,这也是他最容易忘却的事儿。

而这小木马则是只有帕特里克才能知道的事儿,而且还是帕特里克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掉的事儿。

可他博莱特分明也知道。

难怪阿什比先生会诧异惊奇,甚至感到困惑茫然。也难怪他看起来像是在脑袋里打着小算盘一样了。

想到这里,博莱特不免对他的导师亚历克·洛丁心生敬意。为了开导他,洛丁放弃了度假;作为一名教练,他是一流的。以后可能会遇到某个时间节点、某个地点、某件事情,就连亚历克·洛丁也忘记告诉了他,或者是他自己也没考虑过,这种情形才是最难缠的了。好在现在一切都在洛丁事前的掌控之中,博莱特也对自己的“剧本”谙熟于心。

甚至就连那个叫“特拉维第”的玩具马也不在话下。

那是个用黑沼木制成的小玩意儿。“只有一个基本的轮廓,有点儿超现实主义,”洛丁说过,“可依稀还是能看出个马的样子。”原本是系在玩具马车后头的,人们喜欢从爱尔兰带回类似这种沼木制成的纪念品,直到后来才发觉,似乎带培根回家更加明智。小马车是一块块木头拼凑起来的,可立马就和育儿房里的其他玩具一起被玩坏了。好在那匹小马粗壮结实,幸免于难,成了帕特里克钟爱的宝贝。马儿的名字则是洛丁取的:那年冬天的茶话晚会上,他和南希刚看完马术比赛,顺道来拉特切兹讨酒吃;可家里只有诺拉一个大人,她正和孩子们在楼下喝茶,因此他俩就加入了进来。正当他们想举杯祝酒时,突然想给帕特里克的马儿命个名。帕特里克老是管它叫作“我的爱尔兰小马儿”,觉得没必要大费周章地给它起个名字,因此对其他人的建议充耳不闻。

“亚历克,你会怎么叫它呢?”诺拉问洛丁道。那会儿洛丁忙着吃黄油面包,根本无暇过问玩具马的名字。

“特拉维第[1],”亚历克瞥了一眼玩具马,轻描淡写地说道,“就冲这玩意儿是爱尔兰农民用沼木做的。”

大人们相视一笑,可帕特里克当时还太小,尚且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以为叫“特拉维第”倒还妥当,听起来也响亮。似乎名字里囊括了战马阔步昂首、纵横嘶鸣、奔腾跳跃的矫健英姿,因此也算配得上他所钟爱的这匹小巧的黑色玩具马了。

“他那时候把马儿揣在口袋里,”洛丁在阿德莱德皇后行宫的客厅里说道(因为那天上午下了雨),“可等他长大了些,就拿了根格子呢的绳子把它系到床头上去了。”

是啊,难怪西蒙吓得不轻。对阿什比家一无所知的外人是绝不会知道“特拉维第”是为何物的。

博莱特穿上了西蒙的衣服,扣好了扣子,下意识地注意到这衣服剪裁十分得体,就连他这个外人穿起来也显得很合身。他很想知道西蒙怎样看待刚才的事:毋庸置疑,西蒙已经知道这个“冒牌货”不仅知道“特拉维第”的事儿,还轻车熟路地对整个房子了如指掌。博莱特心里不禁燃起了一阵兴奋的火焰,就像上次蒙骗老桑达尔先生那样让他心痒难耐。过去的几个小时时间里——从他到盖斯格特车站开始——他受到的都是友善的礼遇,这让他心生反感,精神上消磨不开。让他觉得,本来一场危险的赌博反倒成了从小孩手中抢糖果一般无聊乏味。现在算是棋逢对手,遇见了这个西蒙,看来一场更加激烈的博弈就此拉开序幕了。

博莱特照着镜子,暗自思忖,觉得眼下处境倒不像是赌博,更像是下棋。每一步须得谨慎小心,既要抢占进攻先机,又要提防不测之险。是啊,真像一场棋局。

他下了楼,胸中已有了先发制人的招数。他不必再因为不敢面对西蒙而被动地见招拆招。棋局已然成形,他们分坐两旁,即将开始正面搏杀。

透过敞开的大门,他能看到阿什比一家人正站在阳光充溢的台阶上等他,于是他走了过去。总是东张西望的露丝第一个发现了他。

“哦,看哪,他是多么帅气啊!”露丝仍在溜须拍马。

博莱特也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帅气”,可也希望露丝的一番话不至于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他借来的这身衣服上面。他在想,会不会有人曾因为露丝·阿什比冒冒失失的性格而动手打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