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这是一个令人乏味的星期天,然而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神圣的日子。我们起得相当早,挂钟刚刚指向九点,就有人在楼下不停地敲门。我赶紧穿了条短裤,下楼去看看。一个穿着西服、头发梳得很整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光亮如新的黑色皮包。而且,他的脸上还带着灿烂的微笑。

“您好,先生,您信上帝吗?”

“不信。”我说。

“那好,我很愿意和你讨论一下……”

“等等,”我说,“只是开个玩笑……我当然信啦。”

他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崇高了。

“正好,我们出版了一本小册子……”

“多少钱一本?”

“从中赚得的钱全都用来……”

“当然了,我明白,”我打断他的话,“需要多少钱?”

“先生,大概相当于买五盒香烟的价格……”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递给他,随手把门掩上了。“砰!砰!”,我又把门打开。

“先生,你忘了拿小册子……”他说。

“不,”我说,“我不需要。我好像从你那里买下天堂里的一个角落,不是吗?”

当我再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缕阳光正好射在我的眼睛上。如果阳光照到我的嘴里,那么我会说:“当我把门关上的时候,一块酸溜溜的糖果滑进了我的嘴里。”忽然,一片大海的幻象伴随着汹涌的潮水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急忙跑上了楼,一下子扑到床上,把床单弄得乱七八糟的。

“上帝啊,我很想去看看大海,”我喊道,“难道你不想吗?”

“太远了,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去……”

“再过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在沙滩上晒日光浴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回答说。

我看着她光着身子从床中央爬起来,好像从一些有斑纹的蛋里刚孵出来一样。这件事过一会儿再想吧,太阳可不会等着我们。

这是一个非常别致的海滨旅游胜地,建筑风格新颖,但是这里同时也和其他的地方一样,有一些十足的蠢货,他们甚至一年到头都待在这里,所以那些商店和餐馆在旅游季节过后仍然营业。要想找一块儿不太龌龊的沙滩,就必须掏钱。于是我们花钱找了个地方。那里基本没有什么人,我们在那儿除了游泳还是游泳,然后继续泡在水里,后来肚子就有点儿饿。但是去冲凉要付款,把车子从停车场取回来要付款,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事都要钱。最后,我手里准备好一把零钱,随时到处撒钱。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投币机器,我还没见过有不花钱的地方呢。

我们在露天咖啡馆吃点东西,坐在一个用人工稻草做成的太阳伞底下。对面的人行道上,有大约二十来个年轻的女人,她们每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这些金发碧眼的孩子,他们的爸爸在外面忙着做生意,年轻漂亮的妈妈,待在家里闲得无聊,就出来打发时间。服务员向我解释说,她们都盼着自己的小宝贝交上好运。原来,这些脸上流着鼻涕的孩子,正准备完成一项有可能会让人们产生同情心的:“为他们营造一个美好未来”的保险广告。这简直太荒谬了,因为眼前这些快乐、健康、有钱人家的孩子,不可能让人为他们的未来感到担忧。

我们正埋头吃蜜桃冰激凌,他们已经在太阳底下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了。女人们变得焦躁不安,孩子们到处乱跑。她们有时会把孩子喊过来,帮他们梳梳头,或者把他们身上看不见的灰尘掸落。顷刻之间,似火的骄阳变成一场令人亢奋的阵雨,就像是从二百二十伏电压的淋浴器里喷出的水流一样。

“该死的,看来她们真的想得到这张肮脏的支票。”贝蒂说。

我从太阳镜底下瞥了一眼这些女人,同时把一勺点缀着五颜六色小东西的鲜奶油送进嘴里。

“不仅仅是支票啊,她们想为自己的美貌竖立一座纪念碑。”

“她们竟然让孩子们像这样在太阳底下乱跑……”

有时,这些女人身上佩戴的首饰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尽管她们在马路对面,而且我们也没有刻意去听,我们还是可以听到她们的叹息声和抱怨声。我垂下眼睛,目光集中到我的冰激凌上,因为这个世界上,愚蠢的行为实在太多了,在你的眼皮底下,人间的惨剧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无需把它说成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当你在一个小杂货店里与某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或者当你开车的时候,或者当你在看报纸的时候,或者某天下午当你闭上眼睛倾听着从街上传来的声音的时候,再或者当你的目光落在一包口香糖上的时候,对你来说,只要回味一下其中的某个细节,就已经足够了。说实话,面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必要去装出一副笑脸。我已经把这些女人从我的脑子里彻底删除了,因为我对她们太了解了,不需要再举出更多的例子。我感到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当然不行,如果她们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待在这儿,但是我们要回到沙滩上。那里除了大海和天空,别的什么都没有。陪伴着我们的,只有一个巨大的遮阳伞,和一些让人消除疑虑的、玻璃杯中冰块发出的咔嚓声。我不再注意马路对面的事情,我站起来,径直向浴室走去。后来我意识到我低估了对手的能力。不过,我们的后脑勺怎么可能长出眼睛呢。

我去了很长时间,因为浴室是需要投币的,可是我身上的零钱不够了。我不得不去收款台把一张整钱破开。而且当里面的水用光之后,需要再次投币才能重新启动,这一切操作起来非常麻烦,总之,我在那儿耽误了不少时间。当我回到桌子旁边的时候,发现贝蒂已经不在了。我坐下来的那一刻,心里蒙上一丝不祥的阴影,我心想,是不是天气突然变热了?我注意到她没有把甜点吃完,一盘香草冰激凌都化了。这玩意儿可是最令我着迷的。

当街对面的女人们大声吵嚷的时候,我才把头抬起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群海鸥在阳光下毫无缘由地嘶鸣着。紧接着,我看到她们真的激动起来,并朝我这边看,其中有一个看上去特别惊恐不安。

“噢,汤米!我的小汤米!”她喊叫着。

我猜想小汤米也许中暑了,要不就是像一堆雪一样蒸发了。唯一让我感到困惑的,就是贝蒂究竟去哪儿了。

当这些女人正在穿越马路的时候,我几乎想冲着她们喊出来,说我不是医生。我想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某些事情阻止了我,让我没能把话说出来。她们跨过一堵把咖啡馆和马路分隔开来的矮墙,接着把我团团围住了。我尽可能朝他们微笑。汤米的母亲看上去简直要发疯了,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卡西莫多一样,她的姐妹们脸色也很难看,她们看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我根本来不及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大吼一声,向我扑过来了,要我立即把孩子还给她。我顿时觉得一头雾水,一屁股跌在座位上,把胳膊肘擦伤了,接着我又重新站起来。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犹如光速一般,但却始终理不出一点儿头绪。那个女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就好像要把我绑在一个木桩上烧死一样。她们在我四周围成一个圈儿,她们长得不算丑陋,但是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不可能是他们喜欢的那种男人,我明白,也许一眨眼的工夫,她们就要把我打倒在地上。我还知道,我要为给她们带来的愤怒、等待和烦恼,以及其他不该由我承担的责任付出代价,这让我真的很厌恶,都说不出话来了。其中有一个女人,还把指甲涂成了天蓝色,这种装扮平时就让我感到非常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