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14/15页)
大多数人都想返老还童,或者做国王、后卫球员、亿万富翁,而洛诺夫似乎只要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和一年的国外生活。我想到阿勃拉伐纳尔、那个摘果子的工人和以色列女演员——“像火山熔岩”——她是阿勃拉伐纳尔的第三任妻子。想到那个丰满的角色安德丽亚·朗博。安德丽亚如今浮沉在谁的海洋中了?“要是就这么一些……”我说。
“说吧。我们是在醉后说胡话。”
“如果就这么一些,听起来并不太难安排。”我听见自己在这么告诉他。
“哦,是吗?你知道有哪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寻求一个五十六岁的秃顶老头儿,陪他到意大利去?”
“你并不是一个一般的五十六岁的秃顶老头儿。跟你到意大利去,同跟别人到意大利去不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为了一张屁股我得付七本书的代价吗?”
这突如其来的粗话倒使我一时觉得好像我才是个胸口插着鲜花的商场经理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这种事情常有,这种事情发生过……”
“是的,在纽约,你一定看到很多。”
“在纽约市,没有一个写了七本书的人会如此去交换一张屁股。那是你写了两行诗就可以换到的东西。”我说起来好像很懂行似的。“我的意思只是你并不是想弄个后宫。”
“就像那个胖太太说那件圆点衣服,‘这衣服很漂亮,但不是洛诺夫。’”
“为什么不是?”
“为什么不是?”他有一点讥嘲地重复道。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能是?”
“为什么应该是?”
“因为——你要。”
他的回答:“不是个充分的理由。”
我没有勇气再问:“为什么不是?”要是醉了,仍不过是醉了的犹太人。我相信,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进了。结果我是对的。
“不,”他说,“你不能只因为在喝早餐的鲜果汁的时候要看到一张新面孔,就在三十五年以后把一个女人赶出去。”
一边想着他的小说,我不由得寻思,他恐怕从来没有向她吐露过,或者向他的孩子吐露过,据他先前告诉我,他的孩子在他们没有离家以前曾经使他散过心,给他的生活带来过一定的乐趣。在他的七本小说集中,我想不起有一个主人公不是一个单身汉、鳏夫、孤儿、弃儿,或者一个不是十分情愿的未婚夫。
“但还不仅仅是这个,”我说,“不仅仅是一张新面孔……是不是?”
“什么呢?床?我有床。我知道我的怪癖。”洛诺夫说,“和因此而得到的好处。”这时他突然结束了我们的醉话。“我还有书要读。我告辞以前,把怎样使用唱机告诉你。我们收藏的古典唱片很精彩。你知道怎样揩唱片吧?这里有块布——”
他颤抖着地站了起来,慢慢地,颤巍巍地,像一头大象。他的所有固执脾气似乎都消失了,不知是由于我们的交谈,还是由于他的背痛——还是由于他的怪癖而耗尽——我不知道。也许每天都是这样结束的。
“洛诺夫先生——曼尼,”我说,“在你去睡之前,没有旁人在场,我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关于我的小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完全懂得了你所说的关于‘动荡’的话。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并不是想抓住一个词,但是出于你口中的任何一个词——我想一定要做到我是懂得的。你读过我的小说,我已是够高兴的了,我到现在还感到奇怪,你竟邀请我来做客,现在还要过夜——这一切本来都应该已经够了。的确是够了。还有你的敬酒”——我感到我的感情又冲动起来了,像以前在父母注视之下接受我的大学文凭的时候一样,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异——“我希望我能无愧于你的期望。我不是轻率地说这话的。但是关于这些小说本身,我想要知道的是,你觉得它们有什么毛病,你觉得我可以做些什么——能写得更好一些?”
他的笑容是多么慈祥!甚至是在揉腰的时候。“毛病?”
“是的。”
“你瞧,我今天早上告诉霍普:祖克曼的声音是我这些年来所听到的最有吸引力的声音,以一个初出道的人而言,肯定可以这样说。”
“我有那样的声音么?”
“我不是指文风——”他举起一只手指以示区别,“我是指声音:那是发自膝盖后部一直达到头顶上面的东西。别太担心‘毛病’。继续写下去。你会到那里的。”
那里。我想具体设想一下,可是想不出。到这里,已经费了我的大劲了。
我今天早上告诉霍普。
这时他扣上了上衣的扣子,整了整领带,看了一眼手表,那一眼是每星期天使他的妻子感到扫兴的一眼——然后着手日程上的最后一项。开电唱机。原来我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要给你看,如果唱臂在唱片放完了以后不回到原地去该怎么办。”
“对,”我说,“的确需要。”
“这机器最近有点不听使唤,没有人能把它拾掇好。过一阵子它自己好了,过一阵子不知怎地又坏了。”
我跟着他到电唱机前,想的不是他收藏的古典唱片,而是我膝盖后部发出来的声音。
“这是音量,当然。这是开,这是关,你一推——”
我这时明白了,就是这种极其审慎的作风,这种令人恼火的、一丝不苟的对每一个细节的注意,使你成就伟大,使你继续前进,使你渡过难关,而如今却在拖你的后腿,在洛诺夫的电唱机的不听话的唱臂面前同他一起站着,我第一次懂得了这个著名人物:他这个人,他的命运,他的作品——都是一体的东西。多么了不起的一个胜利!
“还有,”他提醒我,“要是你记住先揩拭一遍,不论对唱片,还是对你自己的享受,都是最好的。”
唉,这样啰啰唆唆,这样婆婆妈妈!真是商场经理的化身。要从有这样的不幸的身上产生他那样的小说的幸事来——“胜利”一词是不足以形容的。
突然我想亲吻他。我知道男人之间这种事情比大家说出来的多的是,但是我刚成人不久(实际上只有五分钟),而这种感情是我开始刮胡子以后很少对我自己父亲有过的一种感情,因此它的强烈使我感到糊涂了。这种感情一时似乎比我与贝齐的脖子长长的、身材轻巧的朋友单独在一起时无一例外地产生的感情还要强烈。她们走起路来双足朝外,十分动人,看上去(像贝齐一样)脸色那么白皙,体态那么轻盈,可以一把抱起,非常吊人胃口。但是在这所克制的房子里,我克制我自己的情欲冲动的功夫,比起我最近在曼哈顿那样放纵时,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