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森·代达罗斯(第5/9页)

这还没有完。他实在不放心,因此在几天之后,不顾我母亲的反对,在同我的弟弟通了一次不愉快的电话以后,决定求见也许是仅次于本市最受敬重的犹太人埃伦斯坦市长和乔基姆·普林兹拉比的利奥波德·瓦普特法官,尽管我的弟弟从伊萨卡警告他,要是这事被我发觉,我是不会高兴的。

我家在一九〇〇年从东欧来到本市的血汗工厂区附近的贫民窟,在这之前十年左右,瓦普特就已生在那个贫民窟里一个从加利西亚来的犹太人家庭。我的父亲仍记得有一次有一帮爱尔兰小流氓寻他这个七岁犹太小孩子开心,把他扔到空中又接住,还是瓦普特家的一个兄弟把他救了出来,这很可能就是这位未来法学家本人。我在童年时代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故事,那往往是我们开车经过克林顿大道风景如画的花园和那幢有塔楼的石头房子的时候,瓦普特就同一个独身的女儿和他的妻子住在那里,他女儿是瓦萨学院第一批受到信基督教的教师敬重的犹太学生之一,他妻子则是一家百货公司的女继承人,她的慈善活动使她娘家的姓氏在埃塞克斯县的犹太人中间同原来在家乡查尔斯顿一样有名。由于瓦普特夫妇在声望和权威方面所占据的地位不亚于罗斯福总统和夫人在我们家所占的地位,我在幼年时常常想象她穿戴着罗斯福夫人那样老太太式的帽子和衣服到处奔走,而且用一口第一夫人的令人敬畏的英国腔说话,这在一个犹太妇女身上是有些不伦不类的。我没有想到,她从南卡罗来纳州来,居然也可能是地道的犹太人。她读了我的小说以后对我的印象也正是如此。

要去求见法官,我父亲得先找我们家一位阔亲戚,他是一位律师,住在城外,曾任陆军上校,为法官在纽瓦克的会堂担任过几年会长。特迪舅舅以前已经帮助过他一次去见法官,那是很久以前,我父亲突发奇想,认为我应该是瓦普特每年写信向大学招生办公室推荐的五个青年之一,据说,他的推荐信是百试百灵的。为了去见瓦普特法官,我得在大白天穿一套蓝色衣服坐公共汽车去,在四角广场(我们本市的时报广场)下车后一路挤过市场街上的摩肩接踵的顾客,我总觉得他们在这个时刻看到我穿着我仅有的一套整齐衣服在街上走一定感到十分奇怪。我要在埃塞克斯县法院他的“议事厅”经他面试,这个称呼我母亲在前一个星期曾经频繁地、肃然起敬地在电话中传给亲戚听,也许这就是我在穿好那套蓝色衣服,扣上纽扣之前,七次到洗澡间去小便的原因。

特迪在前一夜打电话来,给我指点一下我的行为举止。因此我才穿了那套衣服和父亲的黑丝袜——得用他的一副袜带提起来——带上有我名字缩写的公文皮包,那是我放在壁柜里面从来不拿出来用的小学毕业礼物。在这只光洁的皮包里,我放了我在上一年为国际关系课写的关于贝尔福宣言(6)的十张打印稿。

我按照指示,马上“开腔”,拿出论文来给法官看。使我放心的是,他的“议事厅”结果只是一间屋子,不是十间,而且这间屋子并不比我们中学校长办公室堂皇。这位皮肤晒得黑黑的、乐呵呵的胖法官也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满头白发。他虽然没有我父亲那么矮小,仍足足比进了法院就见到的亚伯拉罕·林肯铜像矮一个头。他看上去比我自己老是发愁的父亲要年轻,更没有他那么严肃。他以高尔夫球好手见称,大概正要去打球,或者就是刚打完球回来;我后来只好这样来解释他的斜方块花袜子。但是在他往皮椅背上一靠,翻看我的论文时,我初眼见到那双花袜子不免吃了一惊。好像他倒是那个乳臭未干、没有见过世面的申请人,而把我父亲的袜带像止血一样拉得紧紧的我才是法官似的。“可不可以暂时把这篇论文留在我这里,内森?”他问道,面带笑容地翻阅着我的注满了“见所引著作”和“出处同上”的文稿。“我想带回去给我太太看一看。”接着就开始了问话。我根据特迪的建议,前一晚早已有所准备,通读了《美国宪法》、《独立宣言》、纽瓦克《新闻晚报》的社论版。杜鲁门内阁的名单和国会两院两党领袖我当然早已熟记,虽然在上床之前我还向母亲高声背诵了一遍,这完全是为了使她放心。

对法官的一些问题,我作了如下答复:

新闻记者。芝加哥大学。厄尼·派尔(7)。一个弟弟。读书——和运动。全国联赛的巨人队和全美联赛的老虎队。梅尔·奥特和汉克·格林伯格(8)。莱尔·阿布纳(9)。托马斯·沃尔夫(10)。加拿大;华盛顿特区;纽约州的拉伊;纽约市;费城;泽西海岸。不,先生,从来没有去过佛罗里达。

后来瓦普特法官的秘书公布法官要推荐的纽瓦克市五个犹太男女青年的大学申请的名单,我名列其中。

我后来没有再见过法官,虽然为了使我父亲高兴,我在芝加哥大学第一年的定向周里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推荐人,再次感谢他为我出了力。约莫七年以后,我在夸赛做客第二周时接到法官的信,才知道他们见面讨论“高等教育”的事。

亲爱的内森:

你谅必知道,我与尊府的交情可以推溯到本世纪初,当时我们住在普林斯街上,都是初到异国的穷人,为了我们的基本生活需要、我们的社会和公民权利、我们的精神尊严而奋斗。我还记得你是我们纽瓦克市公立学校系统中杰出的犹太毕业生之一。我很高兴从你父亲那里得知,你的大学成绩保持了你在这里求学期间所始终保持的同样高的水平,你在短篇小说写作方面已经开始有了声誉。一个做法官的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有的时候能够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因此我很高兴知道,我在你中学高年级时对你所寄托的信任,已经在社会上得到了证实。我想你的家庭和你的同族人一定可以期望你在不太远的将来取得更大的成就。

令尊知道我对我们杰出的年轻人的成长感到关心,最近问我能否在法务之余抽出时间来作书与你,直率一谈我对你的一篇短篇小说的看法。蒙他告知,你即将此题为“高等教育”的短篇小说寄予一著名的全国性刊物,他希望能知道我是否认为这篇小说的内容适合这样一种刊物。

我们二人在我的议事厅中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颇有趣的谈话,我告诉他,有史以来,不论在任何国家,艺术家无不总是认为自己超脱于他所生活的社会的规范之上。历史证明,伟大的艺术家经常遭到胆小怕事和缺乏教育之辈的残酷迫害,后者不了解艺术家是一个特殊的人,对人类有独特之贡献,苏格拉底曾被认为是人民之敌,青年之蛊。诺贝尔奖获得者挪威剧作家亨利·易卜生曾被迫流亡,因为他的同人未能体会他的伟大戏剧中的深刻的真理。我向令尊阐明,我作为个人决不赞同希腊人对苏格拉底的偏见或挪威人对易卜生的歧视。但在另一方面,我的确认为,像所有的人一样,艺术家对自己的同胞,对自己所生活的社会,对真理和正义的事业,负有一定责任。对于你的最近创作是否适宜发表于一家全国性的刊物,我愿以这个责任为准绳,并且以这个责任为唯一准绳,向他一谈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