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森·代达罗斯(第7/9页)

“唉,亲爱的,那么就把这告诉法官。就把这告诉他,像你告诉我那样,这就行了。你的父亲就会高兴。给他写几句话。你能写这样好听、这样美丽的信。奶奶快死的时候,你写了一封信给她,读起来就像一首诗一样。就像——听人说法语,这么好听。你的关于巴尔福宣言的论文写得那么漂亮,那时你才十五岁。法官把它还给了爹爹,说他仍记得当时他得到的深刻的印象。他并不反对你,内森。但是要是你倔头倔脑,对他不敬,那他就要反对你了。特迪也是这样,他可以帮我们不少忙。”

“不论我写什么给瓦普特,都不会说服他,也不会说服他的太太。”

“你可以告诉他你去看了《安妮·弗兰克的日记》。这,你至少可以做吧。”

“我没有去看。我读了书。人人都读了那本书。”

“可是你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问题不在这里。你怎么能不喜欢它?母亲,我不会讲一些陈词滥调的话去讨好大人。”

“但是如果你就说这么些,说你看了那本书,很喜欢……因为特迪告诉爹爹——内森,不知这是不是这样——在他看来你并不真的很喜欢犹太人。”

“不对,特迪搞错了。我不很喜欢的是他。”

“唉,亲爱的,别耍聪明。请你别顶嘴,你就回答我,这一切弄得我十分糊涂。内森,你告诉我。”

“什么?”

“我只是重复特迪的话,亲爱的……”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妈?”

“你真的反犹?”

“让你回答吧。你怎么想?”

“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但是特迪……”

“我知道,他虽然是个大学毕业生,住在米尔本铺着大地毯的屋子里。但是他们也很蠢。”

“内森!”

“对不起,但这是我的看法。”

“唉,我真是搞不清楚——都是那篇小说惹出来的这么许多事儿。我求求你,如果你什么都不肯听我的话去做,至少打个电话给你父亲。他到如今已等了三个星期了。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你的父亲,他不是个会耐心等待的人。亲爱的,打个电话到他诊所去。马上就打。为了我。”

“不。”

“我求你。”

“不。”

“唉,我不能相信这会是你。”

“这是我!”

“可是——你父亲的爱呢?”

“我不要别人管我!”

那天夜里在洛诺夫的书房里,我开始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向我父亲解释我自己,但是每次我写到洛诺夫对我的作品的赞扬时,我一气之下把信撕了。我无须解释自己,而且即使他懂得我给出的解释,反正他也不会接受。因为我的发自膝盖后部直达头顶上面的声音,是不会让他高兴一些,而原谅我张扬这些败家子的丑事的,因为这完全是我们家的事,与别人无涉。这声音也无助于申辩,爱西挥起锤子并不是作为丢人的事而是作为贞烈的事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一个能够干出这样的事来,后来在法庭上又能够像酒吧间吵架的男人那样争吵的女人,别人是不会那么说她的。即使我一一列举我的文学博物馆中的蜡像——从巴别尔的敖德萨歹徒匪帮到阿勃拉伐纳尔的洛杉矶凡夫俗子——也都不会使他相信,我所做的正是在尽他所崇拜的那位法官加在我肩上的责任。敖德萨?为什么不是火星?他说的是北泽西的人读到那篇小说时会怎么说,因为我们凑巧是那里的人。他说的是外教的人,他们看不起我们,这种蔑视本来已经是够无缘无故的,如今看到我给全世界写的犹太人争夺钱财的故事,只有更高兴叫我们都是犹太佬了。这种事情可能发生,不该由我向外界透露。这比告密还要坏——这是投敌。

唉,这没有用,我想,这是白写——我又撕掉了写了一半的自辩信。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恶化——由于他拿了我的小说去见瓦普特,也由于我不肯向长辈申述我的意见——这么迅速,这是迟早不可避免的事。乔伊斯,福楼拜,还有我高中时代读书单上的罗曼蒂克的天才托马斯·沃尔夫,不是都被那些自认为在他们作品中受到诽谤的人斥为出卖朋友和不讲道德吗?甚至法官也知道,文学史一半也是小说家惹怒同胞、家庭、朋友的历史。当然,我们父子的争执还没有沾上文学史的光辉,但是,我这么对自己说,如果一个作家没有魄力面对这种不可解决的冲突而继续写下去,那么他就谈不上是个作家了。

但是儿子呢?责备我轻率冒失的,不是福楼拜的父亲或乔伊斯的父亲,而是我自己的父亲。而且他指责我所歪曲中伤的,也不是爱尔兰人,而是犹太人。而我自己又是个犹太人。大约五千天以前,他们还比现在多好几百万(18)。

但是我每次想解释我的动机,我就对他越生气。羞辱了你的,是你自己——现在就得自作自受,你这个满口道德说教的笨驴!瓦普特是个无知的牛皮大王!自居为社会栋梁的糊涂虫!还有那个自称热爱艺术的虔诚的阔太太!她自己有一千万的身价却责备我谋“经济增益”!还有阿巴·希勒尔·西尔弗!唉,太太,别浪费时间向我宣扬西尔弗拉比的伟大了,去告诉我死去的表哥悉尼和他在黑帮中的朋友吧——向他们转引兹维·马斯利安斯基的话,就像你在乡下俱乐部高尔夫球场第十八穴旁那样!

十一点钟左右,我听到镇上的雪犁在清扫苹果园外土路上的积雪。后来又有一辆小型卡车头上装着铲雪机开进了车道,把这一夜的积雪堆到苹果园里三十天以来的积雪堆上。最后开来的是雷诺牌小汽车,那是大约半小时后开进车道的,两盏头灯一明一暗,车前玻璃窗上的雨刮器已有点失灵了。

一听到她的汽车回来,我就关了书房里所有的灯,爬到窗户后面去看她走进来。因为我并不只是因为我不能忘怀父亲的不满或E.I.洛诺夫的敬酒才熬夜不睡的——我也不想在这位迷人的神秘的客人(当然,由于是霍普想象中的情敌而更诱人了)回来在我的楼上换睡衣的时候沉睡不醒。这样我究竟能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在她几乎不穿衣服醒着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穿衣服醒着躺在另外一张床上,比什么都没有总好一些。这是个开端。

但是不难预料,这比什么都没有还要糟糕,而且是没有什么新鲜的开端。房子和汽车房之间埋在积雪堆里的电线杆上的灯熄灭了,从我跪在书房门边的地方,我听到她走进了房子。她走过门厅,上了铺了地毯的楼梯——这是我最后看到或听到她!一直到了大约一小时以后,我有幸又旁听到了一堂意想不到的课,这一课是洛诺夫文学院的成人夜校里上的。我熬夜不睡所等待的事情的其余部分,当然只能凭我的想象。但是这比起在打字机前凭空杜撰要容易得多了。为了这种想象,你不需要把你的照片登在《星期六评论》上。你甚至不需要认识字母。只要年纪轻,一般就能获得很大成功。你甚至不需要年轻。你什么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