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森·代达罗斯(第8/9页)

规矩的读者,要是你以为在交媾之后,一切动物都是心情不好的,那你就在E.I.洛诺夫的书房卧榻上试一试手淫吧,你就知道手淫过后的感觉了。为了要洗涤我的污秽的感觉,我就马上采取最简便的办法,从洛诺夫的书架上抽了亨利·詹姆斯那本收了《中年》的小说集,这是钉在布告牌上两条引语的出处。就在我放纵地干了这种最最非詹姆斯式的荒唐失礼的事情的地方,我把那篇小说从头至尾读了两遍,尽力想要找到有关作家的怀疑就是他的激情,激情就是他的任务,以及——你万万没有想到——艺术的疯狂的对话。

邓康白,一个“颇有声誉”的小说家,大病初愈,正在英国一个疗养胜地休养的时候,接到了出版商寄给他的一本近著《中年》。邓康白独自坐在面海的一张木凳上,不太愿意地打开了书——结果却发现了他自认为总是躲着他的艺术成就。但他的天才的开花是在他已不再有力量形成一种“‘最后的风格’……聚敛他的真正的财富”的时候。要这样,就需要第二次生命,而现在一切都已表明他的第一次生命已快完结了。

就在邓康白忧心忡忡地考虑他的生命的终结的时候,一个饶舌的年轻的陌生人带着自己的一本《中年》,也坐到他的木凳上来。他发现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也在读这本新小说,便向他热心地谈到邓康白的成就。这个仰慕者——“这个最崇拜的仰慕者……可以假定他可能是吹牛”——休大夫,他是一个像邓康白一样重病以后在旅馆里休养的有钱而古怪的英国伯爵夫人的医生。休大夫在热情冲动下,打开书来高声朗读了写得特别美丽的一段;但是,他抓错了书,把邓康白的那本书当作了是他自己的,发现有十几处已用铅笔修改过。这样,快要被发现的时候,这个隐姓埋名、病入膏肓的作家——从来不能够达到最后形式的“热衷于修改的人”——感到病魔已经侵蚀全身,接着失去了知觉。

在以后几天中,卧病在床的邓康白希望这个细心的年轻医生所神秘炮制的药能够恢复他的体力。然而他获悉那位伯爵夫人原来打算遗赠休大夫一笔可观的财产,但是如果这位大夫继续为了小说家而玩忽对她的照料就要取消这笔遗赠,邓康白就鼓励休大夫随她去伦敦。可休大夫不能克服自己对邓康白的热烈崇拜,等到他按邓康白的劝告赶到他的雇主那里去时,他已受到了“惨重的损失”,邓康白几乎觉得是应由自己负责的:原来伯爵夫人在醋意的刺激下,旧病复发而死,一个子儿也没有留给大夫。休大夫从她的墓地回到他所崇拜的垂死的作家面前说:“我必须做出选择。”

“你选择坐失一笔财产?”

“我选择接受我的一往情深的后果,不论这后果是什么。”休大夫微笑说,然后又来了一句大度的打趣的话:“去他妈的财产!我不能从心中忘掉你的事儿,全是你自己的不好。”

在洛诺夫的书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划在“打趣的话”下面。作家在旁边又用几个小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字写了一句自己的打趣的话:“即使我能够,也是你的不好。”

从这里开始,在描写邓康白死去的最后一页的页边上,洛诺夫横过来在两边各写了三行话。这就一点也不像打趣的话了。这六行笔迹工整精细的黑字看上去似乎是詹姆斯关于这个小说家的可疑奇才的含蓄的叙述在洛诺夫清醒的头脑中所留下的一连串精细的印象。

邓康白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往情深的后果以后——这种后果同他自己的高尚信念极其不协调,因此在听到了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以后,就发出“一声迷惑不解的长叹”——他躺了“好几小时,好几天……一动不动,神魂出舍”。

最后他示意休大夫要同他讲话,休大夫在他的枕边跪下来后,他又叫他挨近过来。“你使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不是你的光荣,亲爱的朋友。”年轻人期期艾艾地说。

“不是我的光荣——那又有什么!这是光荣——受到考验,保持了我们小小的品质,发挥了我们一点点的魅力。问题是使别人关心,当然你是有些发疯,但这并不影响法律。”

“你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休大夫说,在他的年轻的声音里掺进了婚礼钟声的味道。

邓康白躺着在消化这句话,接着他又振作起来说:“第二次机会——这是幻觉。只有一次机会,从来没有两次。我们在黑暗中工作——我们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有什么就给什么。我们的怀疑是我们的激情,我们的激情是我们的任务。其余就是艺术的疯狂。”

“如果你怀疑过,如果你绝望过,那你总是‘做过’了。”他的客人微妙地争辩道。

“我们做过了这件或那件事情。”邓康白承认。

“这件事情或那件事情就是一切事情。这是做得到的事情。这就是你。”

“讲安慰话!”可怜的邓康白讥讽地叹道。

“但这是真的。”他的朋友坚持道。

“这是真的。这是无足轻重的失意。”

“失意是唯一的生活。”休大夫说。

“是的,这是会过去的东西。”可怜的邓康白自己语不成声,很难听清了,但是他已用这话来标志他的第一次和仅有的一次机会的实际结束。

一听到我头顶上传来的含糊的说话声,我就马上站到卧榻上面去——我的手指仍夹在书中的那一页——伸长了脖子,要想听清楚楼上说的是什么,是谁在说话。这样没有用,我就想到爬到洛诺夫的书桌上去;这比卧榻足足高一英尺左右,我的耳朵就可以挨到离低低的天花板几英寸的地方。但是如果我跌了下来,如果我把他的放打字纸的地方移动一毫米,如果我留下一点脚印——不!我不能冒这个险,甚至想也不该想。我占用这张桌子一角,写了半打未完成的家信,这已经够过分的了。我的礼貌观念,更不用说这位作家的殷勤好客,都要求我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这样卑劣幼稚的失礼的事来。

伹就在这个时候,我却已经这么做了。

有个女人在哭。哪个女人?为什么哭?谁在安慰她——或者惹她落泪了?再高一些,也许就能弄清楚了。一本厚字典是最理想的了,但是洛诺夫的韦氏大字典放在一个放着厚厚参考书的书架上,与打字椅一般高,在迫切情况下我能做到的最多只是,跪着把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集垫在桌子和我的脚底中间,这样可以再升高一两英寸。

啊,意想不到的后果,艺术的无法解释的用途!邓康白是能了解的。詹姆斯是能了解的。但是洛诺夫能了解吗?别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