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9页)
伊恩的要求得到了大家的附和,詹姆斯很快明白,伊恩只是把大伙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样的发展,詹姆斯不是没担忧过,但他又觉得,他们能因为尊敬他为“医生”,把他当成牧师的朋友、当成玛丽的保护者而避免做出这种事。这种明显的背叛行为深深刺痛着他。但这件事情错在他,是他把她带到众人面前。詹姆斯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这里可不能搞那些奇奇怪怪的表演。”
房间里没有一人(包括玛丽)知道詹姆斯·戴尔是那个1767年前往俄国的完美无瑕的年轻人。谁也没见过他身穿华丽衣服、威风凛凛的样子,没人见过他跟帝国的大使握手、对方因此觉得无上光荣的样子。兴许除了萨姆,谁也不曾想象过这些场景,萨姆想象着詹姆斯操控那些华丽木偶时的鲜活历史,此时此刻,那些乡绅怎是他的对手。
这时,一种犹如大雨初下的声响打破了这种沉静。玛丽走到桌子前面,手规规矩矩地叉在腰间,像是准备为他们唱歌。她等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气度,表演即将开始——她张大嘴吧,做嘶吼状,露出了两排锉得尖尖的牙齿,连牙龈都露出来了。坐在桌旁的人不由得低声赞叹着。这种表演比乡村集市里臭烘烘的棚子里的双头羊或是会算术的鱼要精彩多了。观众的表情格外滑稽,有的人还出人意料地模仿起了玛丽咆哮的样子,本来正在生气的詹姆斯也开始哈哈大笑,一下把情绪都释放出来了。要是当时牧师没有进入厨房,这样的笑声可能会让他吐出几句恶狠狠的话来。牧师尽管被放了血,但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不是跟大伙一起吃吃喝喝,就是玩牌,此时此刻,脸涨得通红,仿佛熟到要坏。他狐疑地看着詹姆斯,然后对那些农夫说道:
“各位,我现在怕是不能留你们了。我清楚你们这些庄稼人的习惯,知道你们急着回家。”
这位长者的出现,即便他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教区牧师,也令热闹的气氛骤然变冷,惹人不快。那群人弹掉烟斗里的烟灰,马克杯里的最后一点儿啤酒也被一饮而尽。他们的表情像是已经预感到了第二天清晨会带来凉飕飕的感觉,或是重新跟难以驾驭的野兽搏斗,仿佛他们就是这世界最初抑或最后的人类,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过寂静、幽暗的田野。
詹姆斯拿出他们的帽子、大衣、围巾和长手套,满怀歉意地笑了笑。院子里走动的声音,人和马脚步拖曳、踩踏的声响此起彼伏。一只狗刚看到他们便一通狂吠,牧师二话不说对着它的鼻子就是狠狠一下,狗立马老实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儿踩在鹅卵石上,发出犹如不停碰撞打火石弄出的动静。农夫终于离开了,他们的马沿着小径往马路上走去,最后只剩下詹姆斯、萨姆和牧师,他们没有吭声,若明若暗地围在牧师的提灯旁边。
男孩哆嗦着。牧师低头看着他,像是看到他在那里觉得十分惊讶似的。
“你要是脑子还清醒的话,就应该跟我们其中一位客人骑马回去。”
詹姆斯说:“我陪他走回去得了,就是因为我跟他讲以前的故事,他才待得这么晚的。”
“啊,故事……”牧师自顾地点点头,像是这个字眼于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你还有故事可讲。”
“我们会互相讲讲各自的事情。”
一丝笑容从牧师的脸上掠过,“的确如此,”他在空气中嗅了嗅,“医生,在结冰的地方行走可得当心点儿,你要把提灯拿走吗?”
“不用了,我和萨姆在学习辨认星星。没有提灯,天上的星星会看得更清楚。”
萨姆已经跑回屋里,拿来了他们的外套以及詹姆斯的手杖。詹姆斯在院子里等着,眼睛盯着从牧师假发下冒出来的包扎物边缘。他本想问问牧师的伤势怎么样了,但一想到放血那档子事,他很是不安。见牧师的头朝打开的门努了努,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他能从开着的门里看到残余的灯火,萨姆站在玛丽旁边,正在跟她道别。
“他喜欢她。”牧师说。
“是啊。他们之间似乎有事。”
“她跟他说过话吗?”
詹姆斯耸耸肩,“她想对他说什么,他都明白。”
萨姆接过他的外套,那是一件紧身长外套,怪沉的,口袋很深,书、苹果、素描纸放在里面都不是问题。
“那就这样吧。”
“一路平安。”
“晚安。”
“萨姆,晚安。”
他们分开走了。牧师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在狗耳朵后面挠了挠,然后叹了口气,沉重的声音让自己都吓了一跳,像是他的身体知晓某种尚未进入意识的知识。他的太阳穴悸动着,便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真是奇怪,詹姆斯竟然有这样的勇气,一个人居然能变成这样,还真奇怪。当然,他恐怕再也当不成医生了。真是浪费天赋!没错,他以前就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谁也不喜欢他,却很有用,这点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是需要一个闪亮平庸的人,还是一个卓群绝伦却心如铁石的人?这个问题太难了。这只狗太瘦了,得给它打打虫才行。该睡觉了。希望做个好梦。
五
从这幢房子出发,约莫走过一英里崎岖不平的小路,便能来到一座桥和一条前往村子的上坡路。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高大的树篱灌木的遮掩下,这里比别的地方更加幽暗。不过,他们可以一直跟着月光走,月光照在深深的车辙印里,白霜犹如闪亮晶片镶嵌于中,蜿蜒的枝头越过漫射的光带,起点与终点皆隐匿不可见。他们发现天上没有云朵时,便会停下来,萨姆会顺着詹姆斯手的弧度望过去,说出星星的名字。两人仰头望着星空的深处,直到感觉脚下的地开始翻滚,这个时候,他们才会低头看一眼脚下,要不准会踉踉跄跄。他们走路的声响惊动了一只动物。动物在阴影里盯着他们,一闪而过,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从树篱里逃走了。萨姆说是一只狐狸,说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乔治·佩斯,他就能赚一便士。
走着走着,詹姆斯便说服萨姆为他唱歌了。萨姆安静地走着,心里想着该唱些什么,然后便以《老约翰·巴雷库恩》作为开场歌曲。一开始,他的声音很小,突然间,他提高了嗓门,激昂、高亢地唱了起来,声音颇为轻快,唱到高音处,声音又变得沙哑了。
“有三个人从西部过来,
想碰碰运气,三人庄严地发誓,
希望约翰·巴雷库恩去死……”
有那么三四分钟,詹姆斯觉得萨姆的歌比在大教堂、音乐厅,或是疯人院里听到的歌声还要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