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9页)
“他们驾车驮着他穿过田野,
驶到一个谷仓里,
在那里把可怜的约翰·巴雷库恩,
做成了一个庄严的草堆……”
他们终于来到桥上,桥面上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两边则是低矮的围栏。他们爬上山坡,来到牛村。坡顶上一幢房子发出微弱的光,那便是卡克斯顿酒馆。经过那里时,他们从半掩的窗户往里面瞅了瞅,看到一群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喝酒。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片阴暗的地方,蜿蜒走过一排排门窗紧闭、似在沉睡的农舍,房子是石头墙面,周围是幽暗的花园,还能听到动物的呼吸和移动的声响。远处,一只猫头鹰叫唤着,声音格外清晰,另一声同样清晰的回应也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楼下一扇窗玻璃透出光亮,那是教堂司事的房子。他们往那边走去,灯光也随之移动。还没等他们敲门,门便开了。男孩的母亲拿着蜡烛站在入口处。
“他应该没有给你添麻烦吧,医生,”跟着,她又对男孩说,“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要麻烦人家陪你走回家呢?”听声音是明显松了口气,少了一丝生气的意味。
这时,詹姆斯道:“希望你不要对他太苛刻。怪我,走夜路不算什么。萨姆还为我唱歌了呢。他有一副好嗓子,我想他应该参加合唱队。那里歌唱得好的没几个,你家那位虔诚的丈夫是个例外。”
“你也太会说话了。”她说着行了一个简单的屈膝礼,在烛光下几乎看不清她是在行礼。尽管医生目前的处境并不好——已经沦为牧师家中的食客,但他过往的名声隐约还在,还有一定的绅士气质。在她看来,医生还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他对儿子很好,这让她颇为感动。他对萨姆有积极的影响,是儿子的好榜样。
“夜晚空气这么冷,你要进来喝点东西吗?”
“这个时候就不便打扰了,克拉克太太……”但在说话间他已经跟随烛光进了屋子。教堂司事早已入睡,他的帽子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们经过那片阴影进入厨房时,司事的鼾声传了进来。厨房里,余烬仍然散发着阵阵热气。
这幢房子只比詹姆斯小时候在布兰德约住的房子小一点,但他对里面的东西如同对自己的脸一样熟悉,都是些朴素、干净的东西,房里混杂着复杂的气味,擦得锃亮的物体表面光芒闪动。
克拉克太太拿来了丈夫的马克杯,里面装满了麦芽酒。她将杯子放在客人面前,她自己喝的则是一小杯姜汁甜酒。挨着詹姆斯肩膀站立的萨姆则像一个男仆,正从一只木杯里喝着牛奶。
“你丈夫还好吗?”
“谢谢你,先生,他还好。但眼下他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他说他跟那么多永远安睡的人打过交道,让他对睡觉也有了欲望。”
“对什么有了欲望,夫人?”从冰冷的空气中突然进入温暖的地方令他昏昏欲睡。克拉克太太的脸也红了。
“是睡眠的欲望,医生,只是对睡眠的欲望。”她瞥了一眼儿子,出人意料地笑了,“他是开玩笑的,医生。”
詹姆斯说:“世界上每个行业的人都有其独特的幽默,遗憾的是,医生这个行业的幽默怕是最粗俗的。因为医生能够切身体会他人的痛苦,所以他们身上会产生一种残酷多于幽默的诙谐感。而这种幽默感源于对恐怖的防备,而且很快就会变成应对恐怖的方法。”
“我相信你肯定不是这样。”克拉克太太说,医生时不时会说些实话,意在安慰他人。
“的确不是,夫人,因为那时候,别人的痛苦一点儿也不会困扰我。我只知道剧烈的疼痛和减轻疼痛的费用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说这话的时候,詹姆斯望着桌子,而现在,他已经抬起头,想知道他的这段自白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转眼便消失了。她得让对方看出来她决心好好待他。
“你肯定最了解你这个行当,医生。”
“的确是这样的,夫人。不是我吹牛,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外科医生中,我绝对是最名副其实的一位。大多数医生只会说得天花乱坠、夸夸其谈,但真想治好的话,你还不如去找只鹅来。那些人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他不再说了,笑了笑,让不自觉变得愤怒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你也知道,我对那些老同行是多么残忍。这一行的确有不少好人。那些人在人们无望的情况下倒会安慰人,也不会夸大效果。事实上,我们几乎做不了什么事情。我们这代人生得太迟,也可以说生得太早,夹在古老世界的神秘技术和未来的新发现之间。夫人,我也算是拥有某种天赋,动手术的天赋吧。但我从来不具备那种特质……”他的手在麦芽酒上方的空气中随便挥了挥,“……不会关心病患,这才是医生真正该具备的特质。”
“啊,我想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医生。”
詹姆斯摇摇头,“不是的,夫人,我只是道出了实情。我这个好医生是最廉价的,虽然我在做手术时有着娴熟的技巧,却不会怜悯他人。”
他的话显得很沉重,语气也透着一丝强硬的意味,让人不知如何回应他最后那句话,接下来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克拉克太太说:“你好像有个姐姐吧?”
“有两个。”
“两个……”
“是的,漂亮的那个叫萨拉,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跟我哥哥一起死掉的,我相信另一个还活着,她叫莉莎。我没听说过她已经过世了。不过,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她。”
“你之前跟我说过他们全都死了,”萨姆说,“你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别出声。”他母亲说,害怕打扰本已经脆弱的心灵。
“我说过吗,萨姆?好吧,那也跟事实差不多了。”他陷入了沉默中。
克拉克夫人等了等,然后鼓起勇气说:“也许你应该再见见她。”
“我想她会不高兴的。她已经没有爱我的理由了。”
“医生,姐姐爱弟弟哪里需要什么理由,这是她的责任。”
“跟责任挨不上边。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男孩子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没什么打紧的。天哪,我也想起了自家兄弟,现在我们的关系可好了。”
詹姆斯摇摇头,“我没脸见她。”
“那也许她想见你呢,你们可是骨肉相连的亲人。”
“不可能。”
“宽恕是件伟大的事情,”她说,“只要有这个心思就行了。”
詹姆斯将一只手放在萨姆的肩膀上,慢慢从桌旁起身,轻声说:“她是瞎子,老早就瞎了。她得过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