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9页)
萨姆被吩咐去睡了。克拉克太太跟之前一样,手里拿着蜡烛,领着詹姆斯来到门口。詹姆斯走出屋外,道:“我说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我们永远都欢迎你,医生。”
“谢谢。我感觉到了。替我向你的丈夫问好。”他再次留意到了女人笨拙的屈膝礼。门关了,门栓也插上了。女人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屋里。詹姆斯一路朝小径走去,眨了眨眼睛,抹去了蜡烛残存在眼里的那点火光。凉意袭来,他觉得更冷了,脚下的石头像玻璃一样发出嘎吱的声响。他来到大路时,屋里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嘘”声。
“你还会给我讲那些故事的,对吗,詹姆斯医生?”声音从屋檐下的小窗扉里传了出来,他却瞧不见萨姆本人。
“会的。”
“是女皇的故事吗?”
“是的,萨姆。”
“对了,玛丽为什么会长着一副尖牙啊?”
“睡吧,萨姆。”他扬了扬胳膊,挥挥手。
教堂司事家的麦芽酒虽然清冽、有益健康,却无法抵御像手指一般进入外套褶边的冰霜。在和克拉克太太谈过后,他不想拖着沉重的脚步直接回家,回到牧师屋里那个冰冷、极有可能空荡荡的床上。他需要半个小时跟其他人待在一起,来杯朗姆酒,再加点水,跟人漫无边际地聊一聊,这样的举动让他再度安定下来。他为什么要以那样的状态去克拉克太太的家?
他来到卡克斯顿酒馆,弯腰从低矮的门里走了进去,站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呼吸着空气里散发的刺鼻味道。前厅不大,炉火也很小,长凳被无数马裤擦得又黑又亮。四张桌子上各自点着一根蜡烛,蜡烛油流出一道污浊的痕迹。卡克斯顿本人站在炉火旁,双手叉腰,从六个先前从牧师家中出来的客人肩头望过去,这些人正在玩骨牌,人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又喝了酒,几乎变成了低能儿。看到詹姆斯,卡克斯顿假意挤出一丝欢迎的表情,然后互致了问候。詹姆斯已经几个月没来这家酒馆了,已经忘了他有多讨厌卡克斯顿,不是因为这酒馆老板跟当地的偷猎者勾搭——大抵来说,那些偷猎者反而是些高尚的人,也不是因为那些被坐实了的谣言——他把证据卖给了警察,指控一名少年偷了一位先生的怀表,少年因而被辞退了。他局促不安的表情让卡克斯顿的女儿十分担心。她怀有身孕,咬着指甲上的肉,挺着大肚子站了起来,离她父亲也就一臂之距。她感觉詹姆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结果却只露出极其尴尬的表情。这时,卡克斯顿喊道:“医生,你要喝点什么?想要这位姑娘拿点什么给你?”
詹姆斯点了朗姆酒,有人邀请他一起玩骨牌,被他谢绝了。他独自坐在另一张桌旁。女孩尽管怀着身孕,却只有十四五岁,除了“女孩”,怕是再也找不到别的称呼了——她给医生拿来了一个玻璃杯,然后用一张被啤酒浸湿的布擦桌子。詹姆斯问她近况如何,她瞥了一眼自己似乎快被撑破的肚皮,避开他的目光道:“挺好的。”
“萨莉,你就快要生了,不怕吗?”
“能够摆脱这玩意儿,我挺高兴的,先生。”
“到时候谁来照顾你?”
“格蕾莱婆婆。”
“她很有经验。”詹姆斯道,心里却暗暗打了个寒战。那个女人嗜酒如命,许多婴儿都死在她手里,除了魔鬼会叫她来之外,恐怕不会再有人请她了,想必是卡克斯顿的主意。
“简简单单最好。萨莉,你还年轻。没必要用什么秘方之类的药。”
女孩轻声道了声谢,便匆匆走了。詹姆斯拿起杯子喝酒。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詹姆斯的脑海里:跟萨莉简短地聊天,看到她那位既滑头又粗俗不堪的父亲,那些农夫趴在小小的长方形牌桌上,还有桌子中央一堆脏兮兮的钱,这一切让他无比压抑。这里没有真正的快乐,甚至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女孩的脆弱和男人的铁石心肠里有着同样的痛苦,虽然有些痛苦是他们咎由自取的结果,有的毫无疑问是报应。但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聊以慰藉、让人满意之事?对于经历过痛苦的人而言,所有的苦痛都是那样真实,统统需要怜悯,上帝知道他也同样需要被人垂怜。
这时门开了。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形是两个成年人大的男子,那人皮肤黝黑——要么是棕色,或者其实只是灰色,是如同雪地上夜空的那种颜色吗?来人进了小酒馆,就像一个成年人进入了一间满是小孩的屋子里。他在横梁下弓着身子,拖曳着那双破烂的红色拖鞋朝卡克斯顿走过去。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奶油罐,以一种像是在拨弄煤炭的声音小声嘣出四个字:
“杜松子酒。”
“杜松子酒?”
黑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朝罐子指了指,卡克斯顿接过罐子,交到女儿手里,她拿着罐子回到里头的房间去盛酒。黑人将手伸进短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袋,将一枚六便士的硬币甩在他张开的手掌里。詹姆斯心想:这只大手估摸着能藏得下一颗板球。他的手指是那样坚硬,像老人的手,但看上去却很有力。
黑人从萨莉手中接过罐子,向她道了谢,然后等着卡克斯顿给他找零钱,结果发现并没有找给他,他疲惫地点点头,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门关上后,估摸着有两三秒钟的时间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炉火飘忽不定地跳动着,然后农夫又开始兴奋地说开了,相互说着他们的见闻,像是每个人都是这件不同寻常之事的唯一目击者。他们还向卡克斯顿道贺,说他骗了那个陌生人。一名农夫还提醒他,到时候那个黑人会把他炖着吃了。人群一阵哄笑。这时,另一个人转身问詹姆斯,打听黑人的构造是否跟白人一样,他们的骨头是否跟皮肤一样黑。“不是的。”詹姆斯说,他现在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们的构造跟我们一模一样。”
“我听说他们的精子也是黑色的,对不起,萨莉。”
“不是吧。”
“他们的心脏呢,”卡克斯顿问道,“也是黑色的吗?”
詹姆斯说:“跟你我的没什么两样。”
令詹姆斯懊恼的是,他的这番评论被人误解成了幽默的言论,他只得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道别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结着冰的地面上,一直在想,我甚至没办法表达我的轻蔑之情。
他深深吸了十几口冰冷的空气,厘清自己的思绪。他想起了明天,相信肯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空气的气味如同香槟酒一样。他咧嘴笑了,想起了牧师早上活力十足的样子。人还真得经历一些这样的早上,这样才能应付更绝望的日子。如果明天是个好天气,我会拿出纸和墨,前往哈勒姆夫人的府邸,在水边画那座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