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5/29页)

房子坐落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马儿只得小心地在垃圾堆之间穿行。黑暗中,不时有些人影“嗖”的一声从他们身旁经过。

“到家了,孩子,咱们暂时先住在这儿。过来见见你的继母。”

根据房子投下的模糊阴影判断,“家”看上去像是某个农场的小茅房——也许在城市将农场吞没之前,它就是农场里的小茅房。不过走进房子里,你会发现有人已经大致打理好家务了。炉灶里炉火呼呼作响;墙上挂着壁画;碗橱里摆着瓷器;窗户上装着窗帘,旁边甚至放着两盆天竺葵;在天竺葵的上方,一只凶猛的大鹦鹉烦躁地在栖木上左右摇晃。

格蕾丝·波依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根蜡烛,头上披着一条披肩。她匆匆看了一眼男孩,然后把视线越过了男孩的肩膀,找到格默后,她伸手抓住格默的胳膊,带他进入温暖的室内。她让格默坐在椅子上,随后迅速为他端来一杯混着凝乳的麦芽酒。他喝着这杯酒,她则抚摸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软语,她还把自己那庞大的身躯压在他的膝盖上。

格默喝完杯里的麦芽酒后长叹一声,随后又笑容满面地说:“我就说我应该接他回来。你看他可长高了不少啊!哎呀,他在他们那儿肯定吃得不错。”他推开格蕾丝,皱眉蹙额地站起来,“先办要紧的事!”

他异常敏捷地走到詹姆斯身旁,一拳打在男孩头部的侧面上。詹姆斯还没站稳身子,格蕾丝又从另一边赏了他一拳,随后而至的第三拳也准确地落在男孩的身上。詹姆斯倒在地上,他们开始用脚踢他。

“不要踢他的脑袋!”格默叫喊着,“不要踢他的脑袋!”

他们整整踢了他五分钟,然后便累得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格蕾丝看起来十分狼狈,好似她才是被踢打的对象。不过她显得气定神闲,仿佛对别人拳打脚踢反而对她有益,还能给她带来平静。

詹姆斯伸开四肢摊在地板上,伤口并不痛,但他觉得呼吸困难。天花板像张皮一样跳动着,房间变得越来越暗。他看见格默脱掉鞋子,把脚放在炭火上方取暖。“格蕾丝,明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喝光整个镇子的酒,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鹦鹉像堕落的天使一样从栖木上俯冲下来,降落在格默的椅背上。“不要踢他的脑袋!”它叫喊道,“不要踢他的脑袋!不要踢他的脑袋!”

詹姆斯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床的对面是一扇小窗户,灰白色的晨曦渐渐消失在街对面的屋顶上。他坐起来脱下衬衫,看着胸膛上那一道道伤疤,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他从床上滑下来,然后走到窗边。看不见花园和绿地,也没有错综复杂的林荫道和紫色的树林。在下面的街道上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排水沟,沟边有一个小女孩。她单手环抱着一只狗的脖子,蹲下来然后又看着自己金色的尿液蜿蜒流过石头之间的缝隙。一个男人把身子探出窗外,擦了擦脸,抬头看看今天的天气。

床脚有一个包裹。詹姆斯坐到床上,把包裹放到大腿上。里面是他的旧衣服,大部分都不能穿了,衣服不是太小了便是太破了,他把旧衣服扔到地板上。在衣服底下发现了太阳系仪盒,侧面有刮痕,甚至还有几道裂痕。他打开盒子,滚动的金星像一颗弹珠,太阳上有凹痕。月亮则偏离了原本绕着地球转的轨道。

他开始工作——耐心地重建他的宇宙。

对于偶然碰到的小镇居民而言,他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一家三口。格默对此赞不绝口,甚至格蕾丝似乎也很满意她所扮演的角色。在“船锚”酒吧里,当一个以色列籍的英裔皮条客指出了他们的相似之处——比如手像父亲、鼻子像母亲——格蕾丝转过头,重重地在詹姆斯的脸颊上落下一个散发着牡蛎和波特酒味的吻。

从“船锚”到“水手归来”,随后又依次去了“黑马”“安妮女王”“闪亮之星”“白马”“葡萄”,然后又回到“黑马”,接着又兴奋地咆哮着走进“龙虾罐”里,格默的前额撞到了酒吧的门楣,但这一刻他仿佛就和跟在他身后的男孩一样——感受不到痛觉!

格蕾丝轻轻挥挥她的手帕,点了杜松酒和热水。他们喝酒的样子好似这几日内滴酒未沾。只有詹姆斯目睹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看见那些男人像玩纸牌一样举起双手,遮住自己的嘴唇;他隐约听见他们在低声商量着什么阴谋;在似懂非懂间,他察觉到危险正在慢慢向他们靠近。如果现在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说出来,他能拯救他们吗?他在乎他们的死活吗?他仔细审视着格默。在灌木丛里见到格默那狡黠而灿烂的笑容和那机敏而愉快的眼神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但是格默已经变了,或者说他自己已经变了。他为什么会喜欢格默呢?那是因为当别人不承认他或者假装不承认他的存在时,格默承认了他的存在。而且格默此举里还带有些许善意,但现在,这些善意已经被耗尽了。“干杯!格蕾丝!”格默说。一个家伙穿着白色帆布衣,手上有蓝色蜘蛛网的刺青。他往酒吧外走去,经过他们时他侧头看了一眼男孩,与这双眼睛对视代表着互相结成了同盟。詹姆斯迎着他的目光;他没说话。

格默和格蕾丝喝完酒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吧,此时天已经黑了。格默先是手舞足蹈了一番,然后靠在男孩的肩膀上大声喊道:“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是什么!”他朝夜空挥舞着手臂,“我可怜你,可怜你!天哪!”他突然跪倒在地,格蕾丝把他拉起来,让他趴在她的背上,让他用手抱住她的脖子。他把头垂在格蕾丝的肩上,鞋尖拖在地面上。詹姆斯环顾四周,寻找刚刚那个水手,随后发现他站在一家用木板搭成的船用杂货商的阴影下,他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水手。

此刻他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詹姆斯走在后面,格默安稳地睡在女人的背上。月亮出来了,把幽暗的月光洒在街道上,那些人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进门时,詹姆斯回头望了一眼,但是马路上空无一人。格蕾丝说:“过来帮把手,我抬不起他。”

詹姆斯负责抬脚。楼梯又窄又暗,格蕾丝点了五次才把蜡烛点燃。格默躺在床上,张着嘴巴,眼睛半闭着露出眼白。格蕾丝捏捏他的脸颊,他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唱道:“去把莎宾瓶拿来,那可是贮存了四年的老酒……”然后他微笑着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格蕾丝对詹姆斯说:“去把门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