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6/29页)

詹姆斯走下楼。炉火还没熄灭,他在架子上找出一截蜡烛,用余烬将它点燃。他打开前门,留下一道两英寸的缝隙,随后上楼收拾自己的行李。他把太阳系仪包在他的天鹅绒大衣里,再将它放进行李袋的深处,然后拿着行李走到楼下,坐在火炉旁静静等候。等了一小会儿后,他听见一阵轻微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有只狗在垃圾堆翻东西。他走到门边,只见那个男人正龇牙咧嘴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一根短棒。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詹姆斯指了指楼上。

那人对他身后一个高大的中国男人说:“林林,你留在这儿照顾我们的新船员。沃伦、金尼尔,你们跟我上去。”

他们上楼梯时,詹姆斯发现他们都光着脚。这个中国男人将房子里的物品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这一幕完全不像是在偷东西。詹姆斯从坎宁的房子里拿走了四个银鼻烟盒,但他只给了格默三个,现在将第四个交给林林。这个中国男人把它拿在手里,用手指擦了擦鼻烟盒的顶部。他说:“他们叫我林林,听起来像是铃铛声。但我真名叫伊斯特尔·史密斯,我以前的名字是吴力昌。”

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把床举起后再猛地将它摔到地板上。其中一名水手,不知是沃伦还是金尼尔,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嘴里还吐出几颗牙齿。楼上传来格蕾丝·波依兰的尖叫声:“杀人了!杀人了!”林林爬上楼。随后又响起了重击声和咒骂声,还有某个大瓶子被摔碎的声音。楼上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林林抱着格默走下楼。他的身后是另外两个水手,然后是跪着爬下来的格蕾丝。

“噢,发发慈悲,”她泣不成声地哭喊道,“他已经病了,你们看不到吗?他病了,得了某种可怕的传染病,他的粪便都变成了绿色。你们活不到礼拜一的。”

那个刺青水手说:“我知道他生病了,母亲,海上的空气很新鲜,他会好起来的。解缆启航吧,伙计们!”

她猛地跳起来,他抡起短棒使劲打在她身上,抡了一下后又抡了一下——只为讨个吉利。然后他们一窝蜂似地走出房子,走进黑夜里。行人被他们吓得倒退了几步,还有一位老妇人挥了挥自己的拳头。左转然后再左转,格默始终像个人偶似地摊在林林的手臂里。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但没有挣扎反抗过。他们来到码头,在一根系船柱旁边,有个男人穿着蓝色外套,腰侧别着一把短剑。他看着他们走过来,呼喊道:“招到合适的人了吗,哈伯德?”

“两名没出过海的人,长官,这个年轻人是自愿跟来的。”

这位船长凝视着詹姆斯的脸庞,“你是自愿的?”

“是的!”

船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然后把它递给詹姆斯,“欢迎你加入乔治国王的海军!用小艇把他们载到船上,告诉泰德先生,将这一位登记为自愿。现在就去!”

他们乘船在海面上航行,船桨在船架里嘎吱作响,水手们说着行话。其他的船只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是哪条船上的?”

“阿奎隆号!”

船上的木墙可真高啊!能看到一些军舰上配备的大炮,从炮眼里传来亮光、音乐声和喧闹声。格默紧紧地蜷缩在船底,浑身发抖。詹姆斯把脚搭在格默身上,怀里抱着自己的行李袋,感受着微咸的海风。正前方的一艘船上亮起了一盏灯笼,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啊嘿,这儿!”名叫伊斯特尔·史密斯、曾用名是吴力昌的林林划着手里的船桨,低声说道:“可算到家了。”

十二

大卫·费舍尔牧师致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

1773年10月于金斯韦尔

牧师先生,

我从海军部的布勒先生那里得知,詹姆斯·戴尔是您的一位特殊朋友,而您想了解一下他的航海生涯。布勒先生知道在五十年代时,我大部分时间都以随船牧师的身份待在阿奎隆号上,因此他建议我把脑海里这段回忆告诉您。但是时隔二十年,我的记忆可能会有所偏差,还请您多多见谅,不过我会尽心尽力做好这件事情!或许我还能把阿奎隆号上其他船员的名字提供给您,特别是芒罗先生,我还记得他位于巴斯的旧址,也许他还住在那里。

在讲述这段过往之前,我先解释我是如何参与其中的……我在1753年春天登上了阿奎隆号,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去年我还是一名大学新生。我原本希望能在米尔镇里谋生,但别人已经成了那里的牧师,而我又不愿意当一个卑微的助理牧师。愤怒号的舰长是我的叔叔,因此,我请求他为我谋求一份工作。

我那时和所有普通的英国人一样,对大海以及军舰上的生活知之甚少。如果我知道这是一种艰辛、乏味甚至极其不便的生活,我想我不会踏上那架舷梯,从此错过年轻时的那些冒险——我现在总爱讲述那段经历,听众一般都是我那可怜的妻子,甚至因此将她惹怒过。我的妻子叫作南希·费舍尔,娘家姓阿尔波特,她来自埃克塞特的阿尔波特家族,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家族。但是,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回顾过去,回顾那些他亲自探索这个世界的时光,那可不单是从报纸上认识到的这个世界。

言归正传,我随着雷诺兹舰长出海航行——我之后再详细描述这位舰长的性格。我们先到直布罗陀,再从那儿去马洪港,接着航行到西印度群岛的圣卢西亚。我在圣卢西亚染上了黄热病,要是没有芒罗先生的悉心照料,我的命运就跟其他数十位船员一样——在那片不卫生的海岸上结束此生。

我们在1754年的夏天回到朴次茅斯,我在此地下了船,本想在地面上碰碰运气,但发现我的生活也没有比之前过得舒坦。因此,我再次受聘于雷诺兹舰长,就在我刚刚复职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詹姆斯·戴尔。因为新船员正是在那时候首次登船,也就是说,那时我肯定见到过詹姆斯。不过我想不起他那时的模样了,确切来说,当时我对那一批新船员都没什么印象,除了一个叫作戴伯的家伙。他疯跑着从船尾栏杆处跳了下去,从此没有人看见过他。海军圈里有一件可悲而违法的勾当,想必牧师先生也有所耳闻,强征新兵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当那些可怜的人第一次被带上船,进入一个像月球一样陌生的环境,您会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悲惨的面孔。牧师,除非您有幸能登上某艘皇家海军军舰的甲板,否则您很难理解您的朋友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水手的外貌、语言和性格与陆地上的居民截然不同。您的耳朵时刻听到他们在谈论着桅杆横支索、滑车索、吊索、顶桅、圆材和绞盘,可您完全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而且这个世界里的人都喜欢装腔作态,他们小心地守护着那些特殊的风俗——谁可以踩在上层后甲板上,谁不可以;谁能被视为绅士,谁不能。因此,您在无意间冒犯到别人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