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29页)
“夫人,我想你拿着我的手术费。”
他伸出手去要表。阿格尼丝·芒罗“啪”地一下盖上表盖,将它交给他。当他转向门口时,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巾,踮起脚尖,将他脸颊上的血迹擦掉。
“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詹姆斯。”
詹姆斯揣度着该如何回复,说些殷勤的话,一些出自小说或戏剧的话。但是他不读小说,戏剧也看得少。他在德鲁里巷或科芬园所看的戏剧对他没什么实际意义。这种游戏让他感觉无聊,他的脑海仍然沉迷于给格里马尔迪所做的膀胱手术。他能干净利索地让脖颈扩大,熟练地避开动脉。对于这样的手术、对于堪称上帝的工具的他而言,一块金表只是小意思。
他向她问了声好后便出去了。她在那里伫立了一分钟,看着地板上的血迹。她笑了,随后全身战栗。修道院里的钟敲出阵阵音符。
格里马尔迪康复了。B勋爵给詹姆斯送了一枚钻戒,然后又介绍他朋友和圈中的人给他。盛夏时分,这位外科医生夸耀说,他的病人中有三位准男爵、一位将军、一位海军上将、一位主教、一位知名画家和两位议会议员。这种竞争让人不悦,尤其是克里斯普先生。他忙着散播谣言,称他们是理发师和庸医,说老芒罗早上不喝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就起不了床,晚上也爬不起。或者他那位年轻的门徒还行?他将两只手指竖在头上并来回摆动,咧嘴笑起来。
不过,克里斯普失去了富有的戴维夫人,接着是著名的罗宾逊家族。詹姆斯给这家人接种天花,三畿尼一个人,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然而,罗宾逊先生相信,把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交到这个人手里更安全。虽然,他和罗宾逊先生一样年轻,甚至比巴斯的其他接种者还要年轻。当然,芒罗会在场关注着一切,削弱这个年轻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同时像元老一般对他的工作给予肯定。
他们还在报纸上登出广告:
芒罗和戴尔,巴斯橘园的外科医生在此宣布:由于此前的病人在他们的照看下得以康复和痊愈,所以他们愿意接受少量的新病人。接种疫苗、切除肾结石、割除肿瘤或疣、治疗纤维增生、接骨,尤其擅长治疗枪伤。深受上流人士和要求最佳医疗服务人士的喜欢,现以最谨慎的态度为女士服务。
这类广告和吹嘘那档子事自然由格默负责。人们常常能在花园和帕拉第奥式的走廊看见他高大而又饱经风霜的身影。他的胳膊会挽着一些颇具影响力的绅士。绅士们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因为有这样一位世故的无赖陪伴,一半觉得好笑,一半感到受宠若惊。格默也负责收账,他认识那些知道如何让账单永远不被拖欠的人。有擅长好言相劝的人,有懂得甜言蜜语进行威胁的人,当其他办法都失效时,永远不愁找不到身穿紧身衣的打手。他们为了一个先令会在债务人的门前来回晃悠。所以,钱财滚滚而来:金、银和花花绿绿的钞票,还有一桶桶的酒、一匹匹的布和一件件的传家宝。
芒罗的旧招牌被摘了下来。一块新的招牌(上面写着外科医生詹姆斯·戴尔和罗伯特)在门上铁制的卷轴上晃荡。形形色色患有病痛的公民来到招牌的庇护之下:有慢性病患者,还有突然被残忍灾难击倒的人。他们虚弱无力,被紧急送到这里,倒在朋友的怀里。大多数从这里再次出去的病人,就算不是完全康复,至少也比进来时好多了。所有人都为这位年轻人的医术倾倒,从老者的友善中获得抚慰,一些人甚至是怀抱着感恩之情而死。
詹姆斯二十一岁生日时,芒罗举办了一个派对。一楼的餐厅挤满了友人。他用牛肉、牡蛎、夏日布丁、乳酒冻和香槟招待他们。格里马尔迪为他们献唱,甜美的男高音穿过半明半暗的橘园让一群返乡者驻足聆听。
第二轮波尔图葡萄酒斟满时,芒罗扔掉餐巾,站起来发表演讲。他的眼睛里噙着眼泪,说话时声音哽咽。“我的孩子,”他喃喃道,“我的孩子。”并向对面桌尾的詹姆斯示意。在座的宾客有人在想,芒罗的意思是不是詹姆斯是芒罗年轻时风流快活留下的儿子。他们看看这个,又看看另一个,试图分辨出二者之间的某些相似性。是那张嘴吗?还是脸颊?然后,他们又将眼睛转向阿格尼丝·芒罗。那张脸的变化甚至能让最迟钝的人感受到冲击。
她说不清也道不明是从何时开始的。或是他初次闲庭信步地走入客厅时,修长的身形站在笨拙的丈夫旁边;或是当她去请他来照顾格里马尔迪时,他通过镜子和她说话;又或是她每次看着他工作时(她经常都会想方设法去看他工作),他的脸清澈如水。
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自己的情感力量,但是她的生命已经悬在这次和下次的相遇之间,悬在不见时急切的焦虑和相见时不安的欢愉之间。她对芒罗相敬如宾,甚至比婚前还要客气。然而,她越是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一位贤惠而又忠贞的妻子,这位妻子不会迷恋引入家中的那只年轻漂亮的狼——丈夫似乎就越想把她推向詹姆斯。购物、参加舞会、晚上去剧院、礼拜天散步,所有的一切都是芒罗的建议。当他离开家前往密友的家时——肯特、托马斯或奥斯本的家,都在一顿暴饮暴食后乘坐出租马车或轿子回家,整晚都坐在书房里打盹,翻看旧书,和狗喃喃自语。仿佛他在感激詹姆斯替他接过了婚姻的负担。他是把她当作一件礼物吗?在他眼里她是什么样的妻子,她心知肚明。不让他上她的床,当众责备他,尤其是在公众场合。然而,她丝毫不怀疑他的爱。这份爱就像这个男人自己一样,庞大而又笨拙。在她的卧室里,她将他写给她的一扎诗放在漆盒里。那些热情的诗句充满了暗示,而她根本无法理解。她等待着一个信号、一句话或一件事。他怎能不怀疑?他怎能不知道?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
至于詹姆斯,似乎没有人比他还要冷淡,但是他的沉着冷静灼烧着她,让她更深地陷入自己卑微的激情之中无法自拔。很快,她不再在乎谁会看见、谁会知道、谁会说些闲言碎语。她从未感到如此自由、如此局促不安。她发现了自己的狡猾、淫荡、一种她从未疑有过的胆大妄为,就连她都对自己感到陌生。随处都隐藏着灾难即将来临的风吹草动。
镇子里的人都以此为乐。还有什么比本地的闹剧更引人入胜,剧中的人物越刻板、越受人尊敬,人们就越喜欢。芒罗这把年纪的男人娶了一位像阿格尼丝这样年轻任性的女人,他到底指望什么?然后又将戴尔这号人物请进自己的家。巴斯有一半的女人都希望和他同床共枕,尤其是已婚妇女。戴尔会回应她的热情吗?没人说得清,因为他们发现,除了他的亲信马利·格默,他没有一位密友、甚至朋友。当然,芒罗自己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