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8/29页)
客厅里,格默待在壁炉旁,正在给烧烤叉上的兔子剥皮。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他按铃叫来了仆人。她现在和特里姆街一个出徒的面包师订了婚。詹姆斯让她准备好晚餐,放在托盘里拿到客厅来。他听到阿格尼丝在楼上嘟囔着,质问她房间里为什么空无一物。格默出了门,去赴什么龌龊的或是金钱交易来的约会。乔德蜷缩在壁炉前,瑟瑟发抖,止不住地一直放屁。
临近午夜,詹姆斯回到楼上卧室,套上睡衣、戴上睡帽,躺在床上等着睡意袭来。可睡意却迟迟不来。他不耐烦地等着,受不了失眠患者熟悉的毫无困意,受不了诡异的幻觉,受不了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受不了心跳把整张床振得乱颤。他没了时间感,听到巡夜人的声音,却听不到他的报时。两点?三点?
他听到一阵嘈杂,但声音不大。好像在一楼。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没准儿是格默摸黑绊到了桌腿儿,或是戴娜刚刚从特里姆街溜回来,越是小心越是碰这儿碰那儿。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动静没那么简单,像是要出什么大事的前兆。他翻下床,站在暗地里静静听着。
他摸到床边的火绒盒,点了根蜡烛,拿起根拐杖防身,向楼下走去。要是有哪个家伙在楼下往自己的袋子里塞东西,那可真是挑错了地方,也挑错了日子。他下了楼,手杖蓄势待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楼下阴冷、祥和、一无所有,只有芒罗书房的门缝里透出些微弱的光。还有些难闻的味道,像是芒罗——或是其他什么人——在烧东西。
詹姆斯推开门,看到两样东西:一堆火,还不算大,有人把蜡烛扔到了毯子上;芒罗,他悬在房间角落的半空中,脚边还放着把椅子。芒罗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边的扶手椅上。詹姆斯把它扔过去,站在上面踩灭了火苗,而后又打开了窗户。当烟雾散去,他检查了芒罗,发现他已经死了。上吊的人在外科医生手术台上起死回生!那样的故事多么有趣,但是,审判日[9]号角响起之时,芒罗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想切断绳子把他放下来,但这个家伙身材魁梧,他脖子上的绳子紧得如同船锚一般。芒罗并不着急。早上放下来也无妨。詹姆斯拿起蜡烛,看到桌子上那六封用黑蜡塑封的信封旁,还放着芒罗的眼镜和象牙鼻子。
詹姆斯没有参加葬礼。他去看了一位得了产褥热的妇人。在詹姆斯的世界里,人们可能会被扔进石灰坑,或是像格蕾丝·博伊兰一样,脚上绑着炮弹,被塞进炮眼里,前一秒还在这儿,下一秒却不知所踪,除了大海,一切都不复存在。所有这些都无须纪念,也无须悲伤。
根据官方的说法,芒罗死于心脏衰竭。然而不出两周,流言四起。从汤顿到格洛斯特,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芒罗是上吊死的,有人说他开枪自杀,还有人说他喝了毒药,都是他妻子和戴尔那个浑蛋逼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早晚会走这一步。
葬礼后三天,阿格尼丝和戴娜路过修道院院子时,有人厌恶地嘘了她。那之后,她一连一个月都没出过门。
一个礼拜后,詹姆斯回了大广场,发现一楼的玻璃都被砸得粉碎。蒂明斯先生在门口等他,向他解释说,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法继续工作,所以必须恭敬地、抱歉地……詹姆斯把他赶了出去。詹姆斯清扫了地上的玻璃,又叫人来安上,花了足足一个小时。
人们刻意回避他。他的出诊次数大不如前。很快,只有那些不在乎世俗眼光、那些急于摆脱病痛、那些只把詹姆斯·戴尔当医生而不在意他名声的人才会继续找他。
而那些病情不算危急的人、那些尚有良知的人则会去找医术还算可以的克里斯普先生、法邦克先生、博厄斯先生,或是其他十二位有资格动刀的医生。他们都曾举杯祝詹姆斯·戴尔早日遭受天谴。他们现在如愿以偿了。很快,他就能尝到没有病人的痛楚,他们拭目以待。
三月的一天,詹姆斯天黑后徒步赶路回橘园,一阵石头雨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背。同一天晚上,大广场的新玻璃又被砸得粉碎。
四月里,只有四个新病人来找过他。戴娜和厨师递了辞呈,可要找人顶替他们并非易事。阿格尼丝卧病在床,身下的亚麻床单散发着馊味,手里还抓着亡夫的画像。詹姆斯没去看过她。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路人。
人们嘘他们,向他们投石头,越来越疯狂。詹姆斯去圣凯瑟琳谷出诊,返程时在马鞍上打盹儿,一睁眼,发现四个蒙面大汉手里拿着棍棒挡了他的去路。一个人冲过来,詹姆斯一脚踢在他头上,让他摔倒在地。其余几个人冲过来,一个人抓住缰绳,把詹姆斯摔下了马。打斗持续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人出声。詹姆斯这个斗士,既无所顾忌,又无所畏惧。他猛击对手的双眼和喉咙,但终究寡不敌众。他们制伏他,用棍棒打他。他隐约感到他们斜着身子低声说着什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他听到他们跑了,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拂晓散着金色的光,细雨绵绵。一只乌鸦在路边望着他。一见他动了,乌鸦跃入空中,奋力拍打着翅膀飞过了刺眼的山谷。马儿在橡树下避雨,和树一般一动不动。詹姆斯一点点爬上马鞍。他向家走去,只遇到了零星几个路人,但还是足以把消息传开:那个浑蛋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终于为老芒罗报了点仇。
一早,格默在大广场见到了詹姆斯。他摇了摇头,笑出了声。不一会儿,他拿来些食物和红酒。詹姆斯后背、双腿和胳膊上的鞭痕、豁口、鞋印随处可见。他给自己止血、缝合,处理好伤口。不出两天,他就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活动。四天后,他恢复得相当不错,去接种室和痘疮病房看了仅有的几个病人,还给一个孩子做了扁桃体手术。他没有去找打他的人。他压根儿都没想过他们。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是詹姆斯·戴尔。即便是他的对手,也都觉得他不同寻常、才华横溢。他没觉得这有什么苦的。不过三四年来,他第一次打开陈旧的太阳系仪聊以自慰。他想起在布兰德约的自己,那时,那个小男孩相信自己此生注定不凡。
那些行星没让他失望。1767年5月15日,他收到福瑟吉医生从伦敦寄来的信。
亲爱的詹姆斯:
虽然你想忘了你曾经的老师,但是他却从没忘记过你。我和其他老人一样,就想知道自己有前途的学生发展得怎么样。我得到可靠消息,你在西部诸郡充分发挥了你的专长。我知道你做了痘疮疫苗接种,这是最重要的措施,也是你最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