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7/29页)

在兰斯当山上,他猛地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一栋栋房子挤在修道院四周,烟囱里飘着烟,平静的河水波光粼粼。有那么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可能要失去这一切,他杀了芒罗后就得跑了——没准儿去法国,或是荷兰。他在心里耸了耸肩。他压根儿不想杀死芒罗,他不恨他。他当然也不是在为阿格尼丝决斗。芒罗可以要回阿格尼丝。他要是杀了芒罗,得怪芒罗的愚蠢和莽撞,怪他向他发起挑战。芒罗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书房里那一幕多么荒谬!詹姆斯当时就该狠狠踢他一脚,把这事了结了。弄得如此没完没了。

奥斯本迈到前面的路上,举起手杖。詹姆斯一出现,奥斯本便说:“就你自己?”

“如你所见,就我自己,先生。那个人呢?”

“这边儿。”

他带着詹姆斯穿过树林中的一块空地,穿过一扇古老的石门,门柱上的鸡冠碎成了几瓣。

詹姆斯问:“这是什么地方?”

奥斯本说:“这儿曾经是个花园。”

芒罗和另一个人在另一头的郁金香树边上等着。奥斯本下山走到两人身边,又和芒罗一起走了回来。詹姆斯下了马。芒罗说:“早上好,詹姆斯。”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平静得有些绝望。

奥斯本说:“我乞求你们放弃这种粗野的行径。即便为时已晚,你们可能还能取得一些……和解。你们觉得呢?”

“要是芒罗撤回他的挑战,”詹姆斯说,“我很愿意不向他开枪。”

芒罗说:“我无法撤回,先生。他欺人太甚。”

詹姆斯耸耸肩,“希望为了你自己,拿住你的枪,比拿手术刀要稳当才行。”

奥斯本示意另一个人过来。他怀里还抱着个盒子。奥斯本打开盒子,给手枪上了膛。他把手枪举到詹姆斯面前。詹姆斯挑了左手边那把上乘的燧发枪:蓝色八角枪身、金色扳机孔、格子枪柄。保险机上有个滑动式的保险栓,指着“关”的位置。

芒罗拿了另一把枪。他们转过身,向前走了十二步。芒罗大喊:“等一下。”

他把枪递给奥斯本,脱掉了外套和马甲。詹姆斯说:“你不用担心衣服钻进伤口里,先生。我会直接瞄准你的头开枪。”

芒罗沉默不语,他拿起手枪。奥斯本走到一边。这个清晨格外安静。

奥斯本说:“准备好了吗……随意开枪吧。”

话音刚落,芒罗的子弹就打了出去。一道光、一阵烟、回荡数英里的一声枪响。

詹姆斯举起手枪。他今早状态格外好。精神饱满,任何事都不在话下。他没想过“杀了芒罗”或是“不杀芒罗”。他对准目标开了枪。芒罗踮着脚尖转了个圈,重重地倒在草地上。奥斯本跑过去。詹姆斯大声喊:“他死了?”

奥斯本说:“我觉得没有。”

詹姆斯朝他们走过去,急着看看他弄出个什么样的伤口。他低下头。奥斯本把芒罗的头支在膝盖上,用浸红的手帕擦拭着他脸上的鲜血。芒罗闭着眼,明显还能呼吸。他的脸上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詹姆斯说:“我们得给他安个新鼻子。把他抬回家,我会去那儿给他处理。”

“给他处理?”

“哈,先生。你没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吧?”

他把枪扔到奥斯本先生边上的草丛里,道了声早安,牵马离开了花园。

阿格尼丝·芒罗见他们把丈夫抬进了屋,问道:“詹姆斯伤着了吗?”

奥斯本摇摇头。他们抬着受伤的芒罗上楼梯时,他嘟囔道:“他们应该枪毙的人是你。”

伤口恶化了。詹姆斯每天过来换药包扎。他检查芒罗头上的洞,照着画了一堆草图,后来还把它们都印了出来。两个人谁都不理谁。一连十四天,芒罗一句话都没说。他一开口,声音变得如同他的脸一般模糊不清。说来奇怪,詹姆斯·戴尔竟是唯一能够听懂他的人。芒罗的朋友们站在一旁,既困惑又沮丧。詹姆斯言谈举止没有丝毫悔意,而芒罗竟也没有些许愤恨。他们畸形地彼此牵连,也许是因为爱人,抑或是相互之间都曾攥着彼此的性命。阿格尼丝无人问津。她邋里邋遢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靠一杯又一杯加了很多糖的巧克力过活。

皮尔庞特的一个表匠依照詹姆斯的设计,磨光象牙做了个假鼻子。假鼻子很轻,正好固定在芒罗的眼镜上。为了使詹姆斯满意,还做了多次修整。芒罗直起身子坐在床上,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他一放下镜子,眼里便噙满泪水。

詹姆斯说:“它会比你长久,先生,长久得多。你的鼻子会比你活的时间长。”

芒罗回道:“那当然。构照巧妙。我仍不感激,先生。”

他没有一丝嘲讽,伸手和詹姆斯握了握手。

十九

一连三个月,芒罗的朋友们一直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外科医生俨然一对儿老夫老妻的样子。詹姆斯丝毫没有给芒罗献殷勤。詹姆斯·戴尔还是老样子:强硬、任性、高效、雄心勃勃。对芒罗也没有一丝仁慈与愧疚。然而常有人看到他们一起散步,偶尔聊上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沉默不语。黄昏,他们总会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溜达。

有段时间,他们一出现,人们总会走出店铺或咖啡店驻足凝望,小心翼翼地把芒罗的鼻子指给孩子和游人看。人们纷纷猜测,他在家也戴假鼻子吗?睡觉戴吗?假鼻子丢过吗?他系鞋扣的时候鼻子会掉下来吗?假鼻子会不会弄疼他的脸?他感冒了怎么办?芒罗自己倒觉得挺自在,时不时还会伸手摸摸鼻子。

阿格尼丝越来越胖,精神变得有些错乱,拉着乔德遛来遛去,每每怀疑谁在背后咒骂她,就会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不放。见她那副模样,有人心生怜悯,有人拍手叫好。不止一名牧师在教堂讲起她的故事。他们探出身,用圣经在空中拍打着。上帝是公正的!上帝发怒了!

教众们伸手抓住空气当石头。

牧师们随后开启盛宴。1767年,圣烛节。街道上散发着煤烟和冰霜的香气,夜空中繁星点点。一个年轻人被马踢坏了脑袋,詹姆斯正在大广场给他做环锯手术。年轻人的脑袋上钻了个孔,活了下来,交还给朋友们照顾。他十分虚弱,神志不清,但活得很好。一个格外漂亮的女人亲吻了詹姆斯的手,全然不顾他手指上的血渍。詹姆斯把收下的钱放到了地下室的保险箱,披上外套,出发去了橘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