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9页)

十一

在窃窃私语中,在流言蜚语中,在不堪一击的谎言中,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们如何将她带进房里,她如何反抗,他们如何制伏她并用铁链将她的手脚锁住,然后给她套上项圈。这个钢制的项圈被一段长长的铁链固定在小屋墙上的圆圈上。他们是如何离开她,她如何不断地朝他们的背上吐口水,诅咒他们并让地狱为她作证。

早晨,他们发现她靠墙坐着,腿笔直地伸在身前,脑袋在项圈里弯向一边,眼睛半张,舌头伸过牙齿露在外面。他们给她解开锁链,一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就知道人已经死去。走廊里的一个女人看见他们将尸体抬上简陋的小床。在这些人抓住这个女人并让她安静下来之前,她已经用尖叫声释放出这个消息。叫声穿过上了闩的门,穿过铁条,让其他人都听见了。看护担心自己的安危,离开房间半个小时后才回来,他们十几个人拿着绳子和棍棒。胡子拉碴的医生和他们一起回来,大步走在前面。他检查完尸体后,宣告她已经死亡:死于突发性疾病。在精神病患者中,这是极为常见的现象。所以像多特·弗莱尔这种暴脾气的人,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命令将这间房子锁起来。他们将尽快在第二天把她埋葬。医生离开时,从男人区传来消息说,一个精神病人试图谋杀奥康纳。

奥康纳坐在楼梯上,无法说话,因为他的下颌坏了。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都有血,左耳垂被咬掉了。他将这一小块肉放在手掌中拿给大家看,然后指向詹姆斯·戴尔的小屋。

詹姆斯躺在小屋的地上,显得很平静。他问医生此事是否是真的。起初,医生并没有回答,只是不断问自己:他为什么要攻击奥康纳先生?多特·弗莱尔是他什么人?最后,或者是想结束这次会面,去享受舒服的早晨,医生承认了此事属实。她脑子里的疾病突然发作。死了。然后,他恼火地重复着这个词,喊道:“死了!”

这个字眼刚一出口,医生注意到他的病人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就好像他身体里一根易碎的玻璃杆破碎了。他先是深深地轻呼一口气,然后陷入一种完全安静的状态,随后像服用了某种特殊的毒药一样,脸部的肌肉出现一阵抽搐。瓦格纳询问是否需要将病人的手用铁链锁起来。医生摇摇头离开。他说:“瓦格纳先生,我的锁链比你的还要好使。”

第二天早晨,亚当和詹姆斯一起站在詹姆斯屋里的窗前,他们看着送葬的队伍:牧师、多莉·金顿、帕斯莫尔,还有一些陌生人被专门雇来抬棺材。一列松散的队伍从医院的大门缓缓走出来,他们朝新大街旁的医院墓地走去,由一匹马拉着一辆放着棺材的马车。他们无法看见下葬的过程。半个小时后,牧师和看护回来了。受雇抬棺材的人坐在空荡荡的马车上抽着烟。

十二

他们给詹姆斯强行喂药。他出现呕吐、起水泡的症状,情况比初次来到这里时还要糟糕。他无法吃下任何食物,看护便朝他的喉咙里灌肉汤。他把汤重新吐进容器里,他们就再灌一次。

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件东西,一个小盒、一个纪念品、一封信或者只言片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他、支撑他。他该如何忍受他的爱?他的爱该何去何从?这份爱在他的身体里腐烂。他也在慢慢腐烂。

他从医院理发师那里偷来了一把剃刀。虽然刀刃已经生锈,但也足以切割物体。他视其为珍宝,将它藏在自己的鞋里。

如果她只是被藏起来二十年、三十年,那么他还能忍受。而现在她是永远都被藏了起来,这让他彻底崩溃。

苍蝇停在他的脸上,他任由它们在脸上爬行,然后飞走。天气越来越冷,寒风被窗户上的栏杆阻挡。穿着皮草和温暖斗篷的访客们,谨慎而又高兴地漫步走过小屋的门。一天早晨,雪花落在詹姆斯床上的灰色麦秆上。他向外望去,看见整个莫菲尔兹都覆盖上了几英寸厚的积雪。十几个小孩在池塘边玩雪球。两个背包的男人正步履艰难地朝城镇走去。他们是黑人,像昆虫一样顽强,身后留下一串渺小的脚印。一个人滑倒了,另一个人就停下脚步,返回去让跌倒者靠着自己的肩膀。他们前进的步伐是如此缓慢!这些背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才让他们必须付出如此大的努力?

然后,他出乎意料地想起一段记忆,那时他看着另一个身影缓慢地穿过雪地。那是牧师走向修道院旁边的森林。和蔼的胖牧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挥着手。

十三

圣诞节那天,罗斯先生组织了一场音乐会。看护将詹姆斯带下楼,来到这间他曾经排练过戏剧的房间。在他鞋里藏着的剃刀,让他夸张得一瘸一拐地走着。看护让他在罗斯面前行走,以此来炫耀他们的工作成果。罗斯走上前去鞠躬,稍显悲痛地说:“先生,很抱歉看见你还未康复。如果这些先生允许,我想让你坐在前面。”

疯子们被集合在一起,棍棒和注视让他们鸦雀无声。罗斯向大家介绍福斯蒂娜·波多尼,她身材苗条,穿着1730年流行的金属亮片装。她移动的时候,听起来就像一艘海上航行的船只,身上响起鲸须制品的嘎吱声以及几码长丝绸和塔夫绸的嘶嘶声。她满脸倦容,看起来倒也动人,像纸一样的皮肤上涂着腮红,长着雀斑。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在沉重的眼睑下闪闪发亮。一个肥胖的年轻人用钢琴为她伴奏。她的歌声软弱无力却很甜美。这些精神病人被深深地打动了。一位名叫克拉普的男人从凳子上跃起来拥抱她。看护将他拖走。波多尼夫人笑了起来,和那个肥胖的年轻人用意大利语开着玩笑。当她再次歌唱时,雪后的雨水如音乐般滴答滴答地落在窗上。

音乐会后,罗斯又再次和詹姆斯交谈起来。他谈到了多特·弗莱尔,谈到了对她的尊敬。后来,詹姆斯看见他还和医生进行了秘密的谈话。在节礼日[3],詹姆斯脚上的锁链被取掉了,还拿来了一包毛毯。在主显节[4]前夕,瓦格纳交给他一套深蓝色的羊毛衣。詹姆斯害怕穿上它,这就像是一个重新将他拖回世界的诡计。有好多天,那个包裹就那样半敞着放在地上。随后,他脱掉自己的破衣烂衫,赤裸地站在小屋里,一身瘦骨嶙峋,不断发抖。他穿上了那套衣服。

看护会有意避开他,甚至医生也只是在经过时,朝他的房间里看一眼,点个头,就继续去找不太显眼、也更缺乏保护的人施展自己的技术。詹姆斯拿出鞋里的剃刀,在护墙板上深深地刻了一颗粗糙的心,并写上了多特和他自己的名字,还有日期:177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