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穷人的归来(第3/4页)

“神父……”朱塞佩试探说,“教会跟我们的家庭订过一份约定。”

但是神父没让他说下去。他已经号叫起来:

“这真是精神错乱。跟斯科塔家的约定。你们在说胡话吧。”

他突然一个动作,给自己开了一条道,直冲到教堂门口,不见了。

斯科塔兄妹不在,也就无法完成一项神圣的职责,这就是他们自己挖墓穴来安葬母亲。儿子都要做这最后一件事以尽孝道。现在他们回到了家,决定让母亲获得死后的荣耀。孤独度日、葬身义冢、被人毁约,这都是奇耻大辱。他们约定当夜就拿了铲子,去给聋哑女迁坟。让她重新安葬在由她的子女挖的墓穴里。就是在公墓的围墙外面也在所不惜。这也胜过长眠在不留名字的义冢地里。

夜色降临,他们如约聚在一起。拉法埃莱带来了铲子。天冷。他们像小偷似的溜进公墓围墙。

“米米?”朱塞佩问。

“什么事?”

“你肯定我们不是在做犯罪的事吗?”

多梅尼科还没能回答弟弟以前,卡尔梅拉的声音响起。

“这个义冢就是一种亵渎。”

朱塞佩于是下决心拿起他的铲子,断定说:“你说得有道理,缪西娅,没什么犹豫的了。”

他们对着义冢的冷土挖了起来,不说一句话。愈往下挖,每铲子的土愈难举起。他们觉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那一大片死人惊醒。他们试图不发抖。面对地里冒起的恶臭试图不踉跄。

他们的铲子终于碰到了一只木棺。他们不懈地扳动才把它拉出了土。在松木做的棺盖上有刀子刻出的“斯科塔”。他们的母亲在这里。在这个丑陋的盒子里,像个低贱的人那样下葬。没有大理石,也没有仪式。他们把她扛在肩上,像几个忙碌的盗墓贼走出了坟场。他们一时沿着围墙,一直走到一座土台,那里谁都看不见他们。他们把母亲尸体放下。接着就是挖坑了。但愿聋哑女在黑夜中感到子女的喘气。正当他们准备开始挖坑时,朱塞佩向拉法埃莱转过身,问他:

“你跟我们一起挖?”

拉法埃莱好像发呆似的。朱塞佩要他这么做,不是仅仅要求多个帮手,不是要他跟他们一起出汗,不,而是要他像个儿子一样埋葬聋哑女。拉法埃莱脸色苍白。朱塞佩和多梅尼科瞧着他,等待他的回答。显然朱塞佩是以斯科塔三兄妹的名义提出这个问题的。没有人感到惊奇。大家等待拉法埃莱选择。在聋哑女的坟前,拉法埃莱满目含泪抓起一把铲子。“当然。”他说。这如同轮到他做一个斯科塔家的人。仿佛这具可怜的女尸在给他带来母亲的祝福。他现在可以说是他们的兄弟了。完全好像他们身上流的是同样的血,他们的兄弟。他紧紧握住铲子不让自己呜呜哭出来。正当开始挖时,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卡尔梅拉身上。她在那里,在他们身边。安静,沉默。她瞧着他们干活。他心头一阵绞痛,目光中有一种深沉的遗憾。缪西娅,她多么美丽,缪西娅。他从今以后只能带着兄弟的目光去看她。他把这个遗憾压在心灵最深处,低下头,没命地翻土。

当活儿干完,棺木重新盖上了泥土,他们默默过了一会。他们不愿意最后时刻不默哀一遍就离开。这一会儿过得很长,然后多梅尼科说话了:

“我们没有父母。我们姓斯科塔。四个人。我们是这样决定的。从今以后是这个姓氏使我们觉得温暖。但愿聋哑女原谅我们,我们只是今天才诞生。”

天气很冷,他们在翻动过的地面上低着头留了很久,紧紧挨在一起。单是斯科塔这个姓氏,确也足够让他们感到温暖了。拉法埃莱轻轻哭泣。他得到了一个家。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为他们会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是的,从今以后他是第四个斯科塔,他在聋哑女的坟地上宣下这个誓。他姓斯科塔。拉法埃莱·斯科塔。蒙特普西奥人的轻视使他发笑。拉法埃莱·斯科塔。他们在美国旅行时他以为失去了他们,在蒙特普西奥孤苦伶仃,像个疯子独来独往,现在要全心全意在他所爱的人身边奋斗。拉法埃莱·斯科塔。是的。他发誓要不辱没这个新的姓氏。

唐萨尔瓦托尔,我是来跟您说一说去纽约的事。要不是天黑了,我是不敢说的。但是我们周围黑沉沉的,您慢慢抽烟,我必须完成我的任务。

给我的父亲葬礼办完后,唐乔尔乔召我们去,跟我们坦露他的计划。他在老村里找到一幢小屋子,我的母亲聋哑女可以去那里住。屋子破旧但是还过得去。她准备好了就可迁过去。至于我们,必须寻找另一个办法。在蒙特普西奥这里生活,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的。我们将在穷乡陋巷艰难度日,心中藏着被命运唾弃的愤怒。这一切不会有好事。唐乔尔乔不愿意我们一辈子穷苦潦倒。他想到了更妥善的安排。他想方设法在一艘往返于那不勒斯与纽约的船上弄到三张船票。由教会付钱。我们出发上这块大陆去,在那里贫民正在建筑比天空还高的大楼,穷光蛋的口袋有时藏着一笔财富。

我们立刻说可以。我记得当晚我的脑海中转动着幻想城市的疯狂图像,我不停地像祈祷似的念这个使我眼睛发亮的词:纽约……纽约……

我们离开蒙特普西奥去那不勒斯,由唐乔尔乔一路陪着,他要送我们到码头。这时我觉得大地在我们脚下震动,仿佛它责骂这些居然有胆量试图抛弃它的孩子。我们离开加加诺,往下走到贫瘠的福贾大平原,横越意大利直抵那不勒斯。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个叫声、污垢与热气的迷楼。大城市散发馊肉臭鱼的气味。斯巴加那波利的小街上,到处是圆肚皮和缺牙齿的孩子。

唐乔尔乔带了我们一直到港口,我们登上一艘船,这类船是运载饿肚子的人而造的,在燃料油的粗气声中把他们从地球的一个角落运到另一个角落。我们挤在同类中间,待在甲板上。这都是些带着饥饿目光的欧洲穷人。整个家庭或者孤单的孩子。我们像其他人,手抓着手害怕在人群中失散。我们像其他人,第一夜没有睡着,害怕坏人的手把我们共盖的被子偷走。我们像其他人,巨轮离开那不勒斯海湾时都落下了眼泪。“生活开始了。”多梅尼科喃喃地说。意大利很快消失。我们像其他人,脸朝着美国,等待海岸出现在眼前,如在奇异的梦境中希望那里的一切都不一样:颜色、气味、法律、人。一切。更大。更温和。在海面行驶时,我们几个小时抓着栏杆,幻想着我们这样的穷人也会受欢迎的那片大陆是怎么样的,日子很长,但是这没有什么,因为我们做的梦需要充分的时间在我们的思想里发酵。日子很长,但是我们让它们幸福地过去,既然世界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