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塔兰泰拉舞

慢慢地,卡尔梅拉放弃了烟草生意。起初她去得愈来愈少,以后索性不去了。埃里亚代替她。他开门,打烊,轧账,整天待在母亲以前消耗了一生的那只柜台后面。他无聊,就像大热天的狗那么无聊,但是他又有什么别的能做呢?多那托干脆拒绝,就是在店里待上一天也不干。若要他为烟草工作,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是可以接受的,这条件也不容许讨价还价,那就是继续让他出海走私。这家烟草店很长时期是一家的生计所赖,现在让后人接替却像烧着了手,没有人要干。埃里亚下了决心在柜台后面保留自己的位子,这是因为他没有别处可去。他每天早晨谴骂自己是个无用的笨蛋。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人变得很怪。他心不在焉,动辄发怒,目光阴暗地遥望地平线。他像在出售他的一盒盒香烟,从早到晚而又没有知觉。有一天,多那托趁他们两人单独时问他的哥哥:“有什么事吗,哥儿?”埃里亚惊奇地看着他,耸耸肩,嘴一噘回答说:“没什么。”

埃里亚满以为自己一言一行没有显露内心的惶惑,以致弟弟的问题让他吃了一惊。他说了什么,他做了什么,让多那托想到有什么事?没什么,绝对没什么,他没说过什么,他也没做过平时不做的事。出售这些该死的香烟,整天待在这个该死的柜台后面,招呼这些该死的顾客。这样的生活令他恐怖。他觉得自己处在大爆炸的前夕,就像杀人犯在犯罪的前夕。但是他把这种愤怒、这种深深啃啮内心的欲望埋在心底,像个阴谋家绝不外露于众人眼前,当他的弟弟瞧着他的眼睛只是简单地问:“有什么事吗,哥儿?”他感到自己给人揭下面具,剥光衣服。这更加剧他的怒气。

事实是埃里亚爱上了玛丽亚·卡米奈拉。这是一位富裕人家的少女,蒙特普西奥最豪华的特拉蒙塔那大酒店是她家的产业。卡米奈拉的父亲是医生。他兼做诊所和酒店管理工作。埃里亚一走过这家四星级酒店高耸的正立面,就心血上涌。他咒骂这个巨大的游泳池,风吹猎猎的旗子,这家观望海景的餐厅和这块专用沙滩,上面散放着金红色的折叠躺椅。他咒骂这份奢华,因为他知道这是他与玛丽亚之间不可逾越的障碍。他只是个乡巴佬,谁都知道。虽有一家烟草店也不改变什么。大家谈的不是钱,而是祖业。他能给医生的女儿带来什么?夏天晚上,当烟草店顾客盈门的时候让她跟他一起来流汗苦干?这一切有多么好笑,不说也先输了。一千次,他在睡不着的夜里这样翻来覆去思考。一千次,他得到同样的结论:宁可忘记玛丽亚,也不愿去遭受可以预见的羞辱。可是,话是这么说,论据也无可驳斥,他还是忘不了医生的女儿。

一天,他终于做出决定,鼓起勇气,去见年老的盖塔诺·卡米奈拉。他事前问过他是否可以在将近中午时过来,医生声音平稳,温和地回答他说,他总是很高兴在酒店的露天座等待他。那个时刻,游客都已去了海滩。老盖塔诺和埃里亚以外没有旁人,两人都穿白衬衫。医生叫人送来两杯康巴里,但是埃里亚太专注于他要说的话,没去碰它。相互寒暄完毕,老盖塔诺开始想这个一语不出的青年会说些什么——他走上这么多路当然不是来向他的家庭问声好的——埃里亚终于大胆表白。这番话他已经说过一千次了,字斟句酌,毫不含糊,但是他说的句子跟他重复了那么多次的话不是一回事。他的眼睛发光,他的样子像个杀人犯在忏悔自己的罪行,他滔滔不绝,同时又显露出坦白的陶醉之情。

“唐盖塔诺,”他说,“我不会向您撒谎,我要开门见山。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财产除了这家该死的烟草店,这对我宁可说是我的十字架,而不是我的救命符。我是穷人,这个小买卖使我穷上加穷,很少人会理解这点。但是您,您理解的,唐盖塔诺,这个我知道。因为您是个有见识的人。烟草店是我最不幸的苦难。可是我也只有这个。当我走到这里,瞧着这家酒店,当我经过您在镇上那幢房子前面,我对自己说您愿意听我说什么已是挺客气的了。可是,唐盖塔诺,可是,我要您的女儿。她存在于我的热血中。请相信我,我说过要自己理智些。您拒绝我的要求会提出的一切理由,我都知道。都是合情合理的。我也曾对自己反复说过,但是没用,唐盖塔诺。您的女儿,她存在于我的热血中。要是您不把她给我,从而会发生什么祸事,将把我们大家,卡米奈拉家和斯科塔家,都消灭干净。因为我是个疯子,唐盖塔诺。您明白吗?我是个疯子。”

老医生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明白埃里亚的最后几句话不是一种威胁,而是眼前不折不扣的事实。埃里亚是个疯子,女人是会让人变成疯子的,不要去挑衅他是上策。这位白胡子修剪整齐,有两只蓝色小眼睛的老人,争取时间做出回答。他愿意表示他对埃里亚的要求和论点会予以考虑。然后他以贵人的平稳语调,说到他对斯科塔一家的尊敬,这是一个有勇气的家庭,靠自己的劳力起家。但是他又说作为父亲他应该想到自己一家人的利益,这是他唯一的关心,监护他的女儿和家庭的财富,他要想一想,尽快给埃里亚一个答复。

埃里亚归家途中,又回到他的烟草店。他的头脑是空的,他的表白没有带给他任何舒解,他只是筋疲力尽了。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皱眉蹙额,低着头走的时候,特拉蒙塔那酒店那里则闹翻了天。内宅的女人觉察到这次谈话中必有爱情阴谋,一待结束,就催着老盖塔诺说出埃里亚来访的理由,这位老人受到众人的逼迫支撑不住,把一切说了出来。这引来满屋子雷鸣般的叫声与笑声。玛丽亚的母亲与妹妹都对这位送上门来的求婚者的优点与缺点逐一评论。她们要老医生把埃里亚的话逐字逐句说一遍。“我是个疯子”,他真说过“我是个疯子”?是的,盖塔诺强调说,他甚至还重复了一遍。这是卡米奈拉家第一次有人上门求亲。玛丽亚是长女,没有人想到这问题会提得那么早。当全家还在不知多少次重提那次谈话时,玛丽亚却人不见了。她没有笑,她脸上升起了一层红晕,仿佛有谁掴了她一巴掌。她走出酒店,跑在埃里亚后面。在他正要走进店堂时她追上了他。他见到她独自追了过来惊奇之至,张口结舌,也没向她致意。当她离他还有几米远时,她对他说:

“那你就这个样子上我家,向我爸爸提出要娶我。”她的神色透露一种兽性的激怒。“这就是你们这个傻子家庭的做法么,你也不先问问我,我肯定这个你连想都没想过,你说要是我不嫁给你就会大祸临身,你给我什么?你在我父亲面前哭哭啼啼说你没有钱,你提到酒店,房子。你有了钱的话给我的就是这些吗?嗯?一幢房子?一辆车子?回答我啊,笨驴,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