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太阳的照射(第2/4页)
“来支烟?”他问,递过去一包烟。妇女微笑,用手势说“不”,多那托立刻自责。一支香烟,当然她是不会要的。他点燃他的烟,略一思索又说,指着自己:
“多那托。你呢?”
妇女回答的声音很温柔,但充满了整个夜空:
“阿尔芭。”
他微笑,好几次重复念“阿尔芭”,为了表示他听明白了,觉得这个名字好听,然后他不知还可以说什么,也就不出声了。
渡海的全过程,他凝视孩子漂亮的面孔,母亲细心的动作,她用手臂盖在他身上防止他着凉。尤其让他喜爱的是这位妇女的沉默。他不知为什么自己心里满怀一种自豪感。他带了他的客人朝加加诺海岸驶去,安全可靠,没有一艘缉私船会发现他,他是神出鬼没的走私者。他渐渐滋生一种欲望,想这样跟这位妇女和这个孩子呆在这艘小船上,永远不再靠岸。这个夜里,也是平生第一回他感到这种诱惑,不再回去,待在这里,在波涛上。让黑夜永远延续下去。今后的一生就是在这无尽的黑夜的星光下,皮肤沾着浪花的盐渍。一个黑夜中的人生,带着这位妇女和她的儿子沿着走私的海岸从一地漂流到另一地。
天色没那么暗了,不久意大利海岸已出现在视线之内,这是早晨四点钟,多那托违心去靠岸。他帮助妇女上岸,抱起孩子,然后最后一次向她转过身,面带喜悦跟她说“再见”,这句话从他的本意来说包含的意义还更多,他愿意祝贺她好运,对她说他很爱这次渡海,他愿意对她说她是个美人,他喜欢她沉默不言。她的儿子是个好孩子。他愿意对她说他希望再见到她,她愿意渡海几次他就帮她渡海几次。但是他只会说“再见”,满眼幸福,充满希望。他肯定在这句简单的话后面隐藏什么她会知道的,但是她只是向他还个礼,钻进等待着她的汽车。玛托已经关掉发动机,过来跟多那托打招呼,让那两位客人坐在车子后座。
“旅途都好吧?”玛托问。
“是的。”多那托喃喃地说。
他瞧着玛托,他觉得他那时神思恍惚中没有问拉米纽吉奥的问题可以问他了。
“这两个人是谁?”他问。
“阿尔巴尼亚偷渡者。”
“他们去哪儿?”
“先到这里,然后用卡车带到罗马,从那里什么地方都去,德国,法国,英国。”
“她也是?”多那托问,他没能把这个妇女和玛托说的偷渡网联系起来。
“这要比香烟油水多多了,不是吗?”那个人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准备倾家荡产来付偷渡费。几乎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
他笑了,拍拍多那托的肩膀,向他告别,坐上汽车,在轮胎的咝咝声中消失了。
多那托单独留在沙滩上,茫然若失。太阳正在升起,像个帝王慢悠悠威严十足。水面上闪烁玫瑰色光斑。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束钞票,点了一点,二百万里拉,二百万里拉的皱钞票,如果再加上拉米纽西奥的一份,玛托的一份,蛇头的一份,那位少妇大约至少付了八百万里拉。多那托羞惭得无地自容,他开始大笑。这是洛可·马斯卡尔松的食肉兽式的笑。他像个痴呆似的狂笑,因为他刚刚明白他把这个女人最后几个小钱都刮光了。他边想边笑:
“我是个恶魔,二百万,我从她和她的儿子身上拿了二百万。我向她微笑,我问她的名字,我认为她很感激这次渡海,我是个最下贱的人。偷一个女人的钱,敲骨吸髓,然后还敢跟她闲聊。我确实是洛可的儿孙,没有信仰,没有廉耻。我不比其他人更好,我甚至还更坏,坏得多。我现在有钱了,我口袋里藏了人家的一生的血汗。我上咖啡馆去庆祝这件事,请大伙儿喝上一杯。她的儿子睁着两只大眼睛瞧着我,我看到自己在教他怎样识别星星和海涛声。我真无耻,有我这个贱姓的堕落者家族真无耻。”
从这天开始,多那托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块纱,一直保留到死亡,就像其他人脸上的一条疤。
多那托愈来愈少见到其他人。他出海日子也愈来愈长。他陷在孤独中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的表弟,拉法埃莱的儿子米歇尔,他还是继续跟他相遇,因为他经常到塔台上的穴居人小室里去过夜。米歇尔有个儿子:埃米里奥·斯科塔。多那托的最后几句话是对他说的。当男孩到了八岁,多那托带他上了他的船,就像他的舅舅朱塞佩以前给他做的那样,让他在海上随着缓慢的水流转了一圈。太阳落入海面,把水波染成美丽的玫瑰红,闪闪发亮。孩子在整个航行途中没有说话,他非常喜爱多那托表叔,但是不大敢向他提问题。
最后,多那托向孩子转过身去,对他说,声音温和严肃:
“女人的眼睛比星星还大。”
孩子尽管不明白还是点点头,但是永远忘不了这句话。多那托愿意完成斯科塔的誓言,轮到他把一种知识传给家人。他长时间思考过,他自问他知道什么,在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唯一令他立即想到的是与阿尔芭和她的儿子度过的那个夜晚。阿尔芭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他快乐地钻在里面。是的,这个女人的两个瞳仁,催得月亮也会入眠。在他看来星星跟它们相比要渺小多了。
这是他说的最后的话。斯科塔家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不再靠岸,他只是在两岸之间一个移动的点,一只行驶在黑夜的小船。他不再走私香烟,他当上了偷运者,只做这个勾当。从阿尔巴尼亚海岸到普利亚海岸,一日不歇地,让前去搏命运的外国人搭船上岸,都是些年轻人,吃得太少而瘦了下来,睁着饥饿者的眼睛盯着意大利海岸看个不舍。这些青年两手发抖,急于要工作。他们即将在一块新土地上登陆。他们逢人就出卖自己的劳力,在福贾大庄园里收番茄折断了腰,或者在那不勒斯地下车间低头干活。他们即将像牲畜那样劳动,同意让人家榨干身上最后一滴汗,同意剥削的桎梏和金钱的粗暴统治。这一切他们都知道。知道他们年轻的身子从今以后打上这些年的烙印,这是非人所能胜任的苦活,但是他们要赶紧。多那托看到他们靠近意大利海岸时,都脸上亮起同样贪婪、迫不及待的光。
整个世界都倾倒在他的小船里。这也像是一年四季。他看到那些受难国家的居民向他走来。他仿佛摸着了地球的脉搏。他看到阿尔巴尼亚人、伊朗人、中国人、尼日利亚人,都搭过他的狭小的船只。他陪着他们辗转海岸,永不间歇地来来往往。他从未遇到意大利海关缉私船的拦截。他像一艘幽灵船在水波上滑行,听到远处有马达声就命令他偷渡的人不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