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太阳的照射(第3/4页)

有许多妇女搭上他的小船。阿尔巴尼亚女人去海滨的酒店当清洁工,或者在意大利人家庭照顾老人。尼日利亚女人在福贾和巴里之间的公路旁出卖肉体,有彩色阳伞遮挡阳光。伊朗女人累得脱力,对她们来说旅程还才开始,因为她们走得更远更远,到法国或者到英国去。多那托观察她们,一声不出。当其中有一人是单独偷渡,他总是设法在她还没有离开船以前把钱还给她。每次当那个女人睁大惊奇的眼睛抬头看他,低声向他道谢,或者吻他的手,他嗫嚅着说:“为了阿尔芭。”然后画个十字。阿尔芭萦绕他的心头不去。起初他想到询问搭船的阿尔巴尼亚人是否认识她,但是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他就不开这个口。单身女人几小时前交给他的一包钱,他又塞到她们的手里。为了阿尔芭,为了阿尔芭,他说。他想:“为了阿尔芭,我把她的钱都取光了。为了阿尔芭,我把她放到了一个可能让她沦为奴隶的国家。”那些女人经常会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祝福他,祈求让他进入天堂。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很细腻,就像她们对待一个孩子似的,因为她们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不声不响的偷运者,其实只是一个跟星星说话的孩子。

多那托最后完全见不到了。起初埃里亚并不着急,有几个渔夫朋友在海面上远远见过他。他们听见他唱歌,他在夜里偷偷出海回来后就爱这样做。这说明多那托还在海上某处什么地方,他只是隔了更久回来而已。但是几星期过去了,然后几个月过去了,埃里亚不得不面对事实,他的弟弟失踪了。

这次失踪在他的心底留下一个敏感的伤口。在失眠的夜晚,他祈祷他的弟弟没有被一场暴风雨打入海底死亡。这个想法他无法忍受。他想象惊涛骇浪中的最后时刻,绝望者的叫声。想到海事遇难者面对着大海的无底的肚子只能画十字,在孤寂中凄凉死去,他好几次会流下眼泪。

多那托不是死在暴风雨中。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沿着水流慢慢滑行,波涛摇着他的船轻轻晃动,阳光照着无边的海面放光。他脸上的皮肤也都灼伤了。“在水中央也会灼伤真是怪,”他想,“我嗅到盐的味道,周围到处都是,我的眼皮上也是,我的嘴唇上也是,我的喉管里也是。我不久就会是一具白色的小尸体,蜷缩在我的船舱底下。盐吸收我身上的水,我身上的肉,就被盐保存着,就像鱼摊上被盐腌过的鱼。盐在咬我,我要被它咬死的。但是这是一场缓慢的死,我还有一些时间,有时间在我的腰里洒上一点水。”

他凝望远处的海岸,在想他要回去还是容易的。这当然要花一番力气,因为好几天没有吃东西身体很虚弱,但是还是能够做到的。再过一会儿就不行了,再过一会儿,徒然有天大的意志,海岸也将是一条可望不可及的线,那时要靠近它会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就像人会淹死在几立方厘米的水里。深度并不可怕,但必须有力气把头伸出水面。过一会儿,他就做不到了。目前,他窥视着故乡参差不齐的海岸线,它在地平线上跳跃,仿佛在向他告别。

他竭力喊叫。不是为了呼救,而是试试是否有人会听到他,他喊叫。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人回答他。景色依然如此。没有一道光亮起,没有一艘船靠近。哥哥的声音没有回答他。即使在远处也没有,即使连一声闷响也没有。“我走得太远了,”他想,“世界不再听到我了。哥哥要是知道我向世界告别时呼喊的是他,他知道了会不会高兴?”

他觉得现在再也没有力气后退了。他刚才跨过了界限,即使突然感到悔疚,也不能往回走了。他自问离开神志丧失还有多少时间。两小时?可能更多。然后从无意识到死亡呢?夜色降临后一切都会加速的。但是太阳还悬在空中,保护着他。他拨转船头面对太阳。海岸到了他背后。他看不见了。大约是下午五点到六点。太阳正在西落。它朝着大海倾斜到最后躺在里面。太阳在水波上划出一长条绛红色的痕迹,在鱼背上闪闪烁烁。这好像是在水中开辟的一条道路,他把船置于光明大道的中央,太阳的轴心。他只有往前走,直到终点。太阳灼伤了他的神志,但是直到终点前他一直在说话。

“我前进。我有一长群章鱼护送我。章鱼围绕我的小船,用它们的鳞脊驮着我。我往远处去。太阳指出我的道路。我只要循着它的热气跟过去,忍受它的目光。它对我没那么耀眼了,它认出了我,我是它的一个孩子,它等着我。我们一起钻入水里。它的光芒四射的大脑袋使海水颤抖。大气泡将向我离开的那些人表示多那托死了。我是太阳……章鱼护送着我……我是太阳……直至海底……”

我知道我将会怎么死的,唐萨尔瓦托尔。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后几年是什么样的,我将是个没有头脑的人。请什么也别说,我向您解释过了,这已经开始了。我将失去理智,我分不出面孔和名字,一切都混淆不清。我知道我的记忆会一片空白,不久会什么都不能分辨。我将是一具没有记忆的干瘪躯体,一个没有历史的老太婆。这个我以前也曾见过。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我们的一个女邻居老得不省人事了。她连儿子的名字也记不得。当他面对着她,她也认不出来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令人不安,她对自己的生活整段整段遗忘。大家上街去寻找她,她像狗似的在闲逛,她跟周围的生活失去了接触,她只是跟自己的幽灵一起生活。这就是等待着我的前途。我会忘了周围的事物,我会在思想中陪伴我的兄弟。记忆将会消失。好吧。这是适合我的一种消失方式。我会忘记自己的生命。我朝着死亡走去,不畏惧,不迟疑。再也没有为之哭泣的东西了。这样平和。遗忘会舒解我的痛苦。我会忘了我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已从我这里夺走了。我会忘了多那托已经死去,大海保留着他的尸体。我会忘了一切,这将容易多了。我将像个孩子。是的。这我很称心。我将慢慢地溶解。我每天死去一点。我不用去想也会抛弃卡尔梅拉·斯科塔的。死亡的那天,我甚至记不起我曾是个怎样的人。我离开一家人不伤心,你们对我都已是外人了。

除了等待以外没有其他事可做了。病痛在我的身子里面。它将逐渐地把一切消灭。

我是不会跟我的孙女去说的。我会在她成年以前死去,要是我那时活着,也记不清我想要跟她说的是什么。事情太多了,一切都混淆起来。我什么也分不清,我说话结结巴巴,我会吓着她的。拉法埃莱说得对,必须把事情说出来。我跟您把一切都说了。唐萨尔瓦托尔,以后由您跟她说吧。当我那时死了,或者我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您代替我跟她说。安娜。她将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是不会知道的了,但是我愿意我还有一点儿留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