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圣埃里亚的赛神会(第2/4页)
“这里的人我认识的比镇上的还多,”埃里亚心里在说。“今天早晨这些孩子说得对。我是一个小老头儿。我的家人差不多全在这里了。我猜想从这点看出您的年岁不小了。”
这个想法使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慰藉。当他想起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走上了这条路,也对死亡减少了畏惧之心。就像一个孩子要跳过前面的沟身子发抖,但是看到其他同伴都跳到了对面,胆子也大了起来,对自己喃喃说:“他们做到了,我也能做到的。”这就是他对自己在说的话。如果说那些人并不比他更勇敢、更强悍,都死了,那么他不也是可以轮着去死么。
他现在走近了他的亲人埋葬的墓区。他的舅舅个个都与妻子同穴。墓室不大,不够斯科塔家族人的全部葬在一起。但是他们特意要求不要彼此相距太远。埃里亚稍往后退。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下。从他那个位置,他看到他们大家。说粗话的米米舅舅。圆肚子的佩佩舅舅。法吕克舅舅。他这样子待了很久。在阳光下。忘了炎热。毫不注意沿背脊流下的汗。他又想起他熟悉的舅舅的音容笑貌。他又想起人家跟他说起的故事。他怀着孩子的赤诚爱过这三个人。更胜过爱自己的父亲——往常在他看来父亲倒像是个陌生人,在家庭聚会上不自在,不能对自己的儿子传递一点自己的真情,而三位舅舅他们不断地照顾他和多那托,这些成熟的男人,对世界感到厌烦,然而面对纯真无邪的孩子表现了慷慨。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什么,他无法说得完全。这是些话。这是些行为。也是些价值观。他现在还意识到自己当了父亲,他的大女儿有时还斥责他的思想方式,在她看来都已老朽迂腐。比如说缄口不谈钱,重承诺,好客。还有怨恨难消。这一切都来自他的舅舅。他知道。
埃里亚在那里,坐在他的凳子上,脑海里思想与回忆搅在一起,嘴上带着微笑,四周都是像从地里钻出来的猫。是不是直射他脑门的太阳光使他产生幻觉?还是墓主真的从墓穴里逃了出来逗留片刻?他觉得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看到他的舅舅就在两百米外的地方。他看到他们。多梅尼科、朱塞佩和拉法埃莱,三个人围绕着一张木头桌子,玩他们爱玩的纸牌,在大街上,黄昏时候。他呆住了,一动不动。他看到他们那么清楚。他们可能老了一点,但看不出来。每人依然保留自己的习惯动作、姿态和清晰的侧影。他们在笑。公墓是他们的。他们用力把牌摔在木桌上的声音,在空空的墓道上轻轻回响。
在桌子一旁的是卡尔梅拉。她瞧着他们打牌。哪个兄弟出错了牌会遭到她的斥责。但是又护着其他人一致埋怨的那个人。
一颗汗珠从埃里亚的眉毛往下滴,叫他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太阳晒得很猛。他站起身。眼睛不离他的亲人,倒退着往后走。不久他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他画十字,把他们的灵魂交给上帝,谦卑地祈祷让他们继续玩牌,只要世界存在,让他们一直玩下去。
然后他旋转脚跟。
那时他迫切希望跟唐萨尔瓦托尔去谈。不是教民对神父谈——埃里亚很少上教堂——而是大人对大人谈。卡拉布里亚老人始终活着,也过着老年缓慢的日子。蒙特普西奥来了一位新的本堂神父。一位巴里青年,名叫唐里诺。他很讨女人欢心。她们欣赏他,不停地说蒙特普西奥早该有一个现代意识的本堂神父,理解今日的问题,知道怎样跟青年说话。事实上,唐里诺确也知道打动年轻人的心。他是他们的知心人。夏天,在海滩上度漫长的夜晚时他会弹吉他。他叫母亲们安心。品尝她们做的糕点,倾听夫妻间的争执,面带笑容,含蓄专心。蒙特普西奥对自己的神父很自豪。整个蒙特普西奥,除了镇上的老人把他看成是个讨好女人的人。他们没说的就是喜欢唐萨尔瓦托尔的农民式的坦诚与直爽,觉得巴里人可没有他的前任的胆识。
唐萨尔瓦托尔怎么也不离开蒙特普西奥。他要在这里过完他最后的日子,在他的教堂里跟他的教民一起。要给这个卡拉布里亚人说出个年纪是不可能的。这是个干瘪的老人,肌肉结实,目光像鹞子。他将近八十岁了,时光好像把他忘了。死神也不来找他。
埃里亚在他的小花园里找到他,脚踩在草地上,手里一杯咖啡。唐萨尔瓦托尔请他坐在他身边。这两个男人情谊很深。他们说了一会儿,然后埃里亚把折磨心头的事向他敞开:
“唐萨尔瓦托尔,人一代接着一代过去。到头来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到最后有什么结果吗?瞧瞧我们的家族。斯科塔。每个人都各自奋斗过。每个人都各自做得比原来强。又怎么样呢?做我自己?我真的比我的舅舅好吗?不。他们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唐萨尔瓦托尔。什么用也没有。这样说真想哭。”
“是的,”唐萨尔瓦托尔回答,“人一代接着一代过去。就是要尽力而为,然后传承下去,让出位子。”
埃里亚一时保持沉默。他喜欢神父的就是他这种不试图把问题简单化或者总从正面观察问题的方式。许多教会人士都有下面这个缺点。他们向教民兜售天堂,这使他们的言辞听起来傻乎乎的,只是些廉价的安慰。唐萨尔瓦托尔就不。简直令人怀疑他的信仰也没给他带来任何安慰。
“在你没来以前,”神父又说,“我也正在问自己呢,埃里亚,这个镇子变成怎样了?这是同样的问题。范围不一样。告诉我,蒙特普西奥变成怎样了?”
“一堆石头上的一袋钱。”埃里亚痛苦地说。
“是的。钱使这些人疯了。渴望有钱。害怕没钱。钱成了他们唯一不忘的念头。”
“可能是,”埃里亚补充说,“但是也必须承认蒙特普西奥人不再饿肚子了。孩子也不再常生病,每户人家都有自来水。”
“是的,”唐萨尔瓦托尔说,“我们是富了,但是随着这种发展一起产生贫困化,哪一天由谁来评审?镇上的生活贫乏了。这些市侩竟还没有发觉呢。”
埃里亚想唐萨尔瓦托尔在夸大事实,但是他想起了舅舅的生活。他的舅舅相互所做的事,他埃里亚曾为他的弟弟多那托做过吗?
“现在轮到我们去死了,埃里亚。”神父带着温情说这些话。
“是的,”埃里亚回答,“我的一生留在了身后。一个香烟的人生。这些销售出去的香烟,都算不得什么。只是些风与烟。我的母亲辛辛苦苦,我的妻子与我辛辛苦苦,为这一箱箱干叶子流大汗,这些干叶子则在顾客的嘴唇之间挥发消失。烟草都成了烟。这像我的人生。消失在风中的缭绕青烟。这一切都没什么。这是一个奇异的人生,人们在夏季的夜晚,对着它神经质地小口抽,或者气闲神定地大口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