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2/6页)

新近取得执业资格的年轻大夫阿达姆·阿齐兹面对湖上的春色站在那里,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而他的背脊(那是挺得笔直的)后面却发生了更多的变化。他在国外读书时,他的父亲中了风,但他的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母亲后来坚忍地低声说:“……孩子啊,因为你的学业太重要了。”他这位母亲原先一辈子待在闺房里,这时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她走出家门,亲自掌管那个小宝石店(经营绿松石、红宝石和钻石)。靠着小店的收入,再加上一份奖学金,阿达姆·阿齐兹在医学院毕业了。等他学成回家,他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母亲出去工作,而他的父亲呢,中风仿佛在他脑子里挂下一道帷幕,他终日躲在这道帷幕后面……坐在暗暗的房间里一张木头椅子上,在那里学小鸟说话。三十种不同的鸟儿来看他,坐在他百叶窗外的窗台上,同他谈这谈那的,他看起来够快乐的。

(……在这里我已经能够看到历史的重现,因为我的外祖母不是也产生了巨大的……还有中风也是,不仅如此……还有“铜猴儿”也有她的鸟儿……诅咒已经开始,可是我们连鼻子也还没有讲到呢!)

湖面已经不再封冻,像通常一样,解冻很快就开始了。许多称之为希卡拉的小船猝不及防,还在打瞌睡呢,这也很正常。但就在这些懒虫还在岸上它们主人身边打着呼噜蒙头大睡的时候,最老的一只小船已经出现在冰缝上,老人家常常会如此,因此它成为来往于开冻的湖面上的第一只船。这是塔伊的希卡拉……这,也是向来如此。

注意,这个老船夫塔伊,在水雾蒙蒙的湖面上,弯着腰站在船尾,是多么会抄近路节省时间呀!他的船桨是块心形的木板,装在黄色的桨柄上。他把桨一次次地插到水草中,划得多么卖力呀!在这一带大家觉得他有点怪,因为他是站着划船的……当然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塔伊给阿齐兹大夫带来消息说有人找他去看急诊,从而使历史的车轮滚动起来……这时阿达姆低头望着湖水,回想起塔伊多年前跟他讲的事:“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阿达姆的眼珠清澈湛蓝,就像山顶的天空那样惊人的蓝,克什米尔人的瞳仁常常都是这么湛蓝。眼珠并没有忘记如何观看,它们看到——就在那里!就在达尔湖的水面之下!——未来那精美的花格,那由无色的线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复杂图案,那冷冷地埋伏着的脉络,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鬼怪的骨架。他在德国待了那几年,尽管他在很多方面感到模糊不清了,但他观察的天赋却完好无损。塔伊的天赋。他抬起头来,见到塔伊的V字形小船向他驶来,便挥手招呼。塔伊的胳膊也举了起来——但这却是在命令。“等一下!”我外公等待着。趁这一段空隙,在他体验他生活中最后的宁静、一种有几分黯淡不祥的宁静的时候,我最好还是回过头来对他做一番描述吧。

丑陋的人对仪表堂堂的人自然会有嫉妒的心理,但我在叙述中却不能这样。阿齐兹大夫是个高个子,紧贴在他家的墙上量,他身高是二十五块砖(正好一岁一块砖),也就是六点二英尺多一点。他身体也很强壮。他的浓密的胡须是红色的——这使他母亲有点儿烦恼,照她的说法,只有哈吉,也就是去麦加朝过圣的人才应该长红胡子。不过,他的头发颜色倒比较深。他的眼睛天蓝色,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英格丽说过:“老天在塑造你的面孔时把颜色乱涂一气。”但是,我外公身体上最突出之处既不是颜色也不是身高,也不是强壮的胳膊或者挺拔的脊梁。而是……他的鼻子,它映在水中,就像一个奇大无比的大蕉在他面孔中央随着水波起伏荡漾,阿达姆·阿齐兹一边等着塔伊,一边望着涟漪中他鼻子的倒影。要是换一张不像他那样引人注目的面孔,那么别人很可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就是在他的脸上,人们最先看到、印象最深的也是他的鼻子。伊尔瑟·卢宾说那是个“巨型鼻”,奥斯卡接着说,是个“大象鼻子”。英格丽说:“你简直可以把你这个鼻子架在水上过河了。”(他的鼻梁很宽。)

我外公的鼻子,鼻孔张得大大的,像舞蹈演员那样曲线玲珑。在两个鼻孔之间鼻梁像凯旋门一般高高拱起,先是突出向上,然后急转直下,唰的一下气派不凡地通到嘴唇上方,形成了当时那个红红的鼻尖。像这样一个鼻子自然很容易被一簇土砸到。我想要把我对这一强有力的器官的感激之情记录下来——要不是有了它,有谁会相信我真是我母亲的儿子,是他的外孙?——这一巨大无比的器官也注定要成为我天生的宝贝。阿齐兹大夫的鼻子——只有象头神的鼻子可以同它相比——无可置疑地使他有权问鼎家长的地位。这也是塔伊教导他的。当小阿达姆刚发育时,这个一拐一瘸的船夫就说:“我的小少爷,这样一个鼻子是要传下去的。绝对不会弄错子孙是谁家的。莫卧儿王朝的那些皇帝都肯砍下右手去换这样一个鼻子。这里面有王朝埋伏着呢,”——说到这里塔伊声音沙哑起来——“就像鼻涕一样。”

在阿达姆·阿齐兹脸上,这个鼻子具有一种家长的威严。在我母亲脸上,它显得高贵而又有点长期受苦的样子;在我姨母艾姆拉尔德脸上,它显得势利;在我姨母艾利雅脸上,它显得聪明;在我舅舅哈尼夫脸上,它是一个失败的天才的器官;我舅舅穆斯塔法使它成为一个二等角色的嗅觉器官;“铜猴儿”完全摆脱了它;但在我脸上——在我脸上呢,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我不能把我所有的秘密一下子公之于众。

(塔伊越来越近了,这个人一大早划着船儿驶过湖面……正是他将鼻子的神力说了出来,并且现在要给我外公带来那个将要决定他的未来的消息。)

没有人记得看到过塔伊年轻时的样儿,他一直在达尔湖和纳金湖上划这条小船,老是以同样的姿势弓着背站着……永远是这样,至少大家知道的就是这样。他住在老木屋区里面某个很不卫生的地方,他老婆在一个“浮动菜园”子里种藕和其他一些怪里怪气的蔬菜,在春夏两季湖面上有许多这样的菜园子随波荡漾。塔伊自己快快活活地承认连他自己都闹不清多大岁数,他老婆也不知道——据她说,在她嫁给他时他已经够老的了。他的面孔就像是风儿在水上做出的雕塑,硬硬的皮上全是水波样的皱纹。他嘴里除了两颗金牙,再没有别的牙齿。他在镇上没有几个朋友,在他经过小船码头或者湖边很多的那种东倒西歪的水边食品杂货铺和茶馆时,很少有船夫或者店主请他一起来抽水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