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3/6页)
很久之前,阿达姆·阿齐兹的父亲,那位宝石商的一句话足以代表大家对塔伊的看法:“他的脑子跟着他的牙齿一起掉光了。”(但此时老阿齐兹先生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地听小鸟啁啾,但塔伊仍然简单而庄重地干着自己的活计。)这位老船夫经常嘀嘀咕咕,给人这么个印象。他嘀咕起来说个不停,荒唐不经,十分夸张,多半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掠过水面,湖上的人听到他自言自语都咯咯直笑,不过笑声中却隐藏着几分敬畏,甚至恐惧。敬畏,是因为这个老傻瓜比任何一个贬损他的人都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恐惧,是因为他自称活了那么大岁数,连自己都记不起年龄来,同时尽管他脖子像鸡脖那么细,他这把年纪对他却没有多大影响,他照样娶了个十分不错的老婆,同她生了四个儿子……人们说还不只此数,据说他在湖畔其他地方还有几个老婆也生了孩子。小船码头上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相信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大笔的钱——也许是好多贵重的金牙,就像胡桃一样放在袋子里面咔啦咔啦直响。多年之后,普夫斯大伯要把他女儿卖给我,说是要把她的牙齿全拔掉,再换上一口金牙,这时我就想到了塔伊那没人记得的宝藏……此外,阿达姆·阿齐兹从小就喜欢他。
尽管有那些谣言说他有钱,但他还是靠摆渡为生,将干草和山羊和蔬菜和木头摆渡到湖的另一边,以此挣几个钱,他也摆渡人。为了摆渡人,他还在小船的中央支了个小亭子,挂上花布的帘子和帷幕,再配上相当的软垫子,并且点起香来清除异味。对阿齐兹大夫来说,塔伊的小船上帘子随风飘拂,驶向前来,这肯定是春天来临的征象之一。不久之后,那些英国老爷就会来,塔伊会将他们摆渡去沙利马尔花园和王家泉,一路上嘀嘀咕咕,弓着身子,瘦瘦的个子站在船尾。奥斯卡、伊尔瑟、英格丽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却是这种信仰的活生生的对立面……他是这个山谷里的一个人人熟悉的古怪的长生不老的精灵,是水上的卡利班,不过就是太有些爱喝廉价的克什米尔白兰地。
我记起了我卧室蓝色的墙壁,在墙上,多年来雷利小孩时的照片一直挂在总理来信旁边,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一个缠着像是红色腰布的老渔夫,老渔夫坐的是——什么?——是漂流木吗?——一边讲着他那些靠不住的故事,一边手指大海……而阿达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外公呢,就因为塔伊那说不完的废话而爱上了他,这些废话使别人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他的话魔力无穷,话就像傻瓜乱撒钱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经过两颗金牙旁边,又是夹杂着打嗝又是酒臭,先是扯到了往日喜马拉雅山最遥远的地方,接着又话锋一转,回到了当前的题材,例如:阿达姆的鼻子,像解剖老鼠一样来分析它的意思。阿达姆交上了这么个朋友,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泡到热水里面去。(滚烫的热水,一点不假。他母亲说:“你怕烫吗?我们得把那个船夫身上的虱子给烫死呀。”)可这个不住地自言自语的老头还是将小船停泊在花园通往湖畔的坡尾,坐在里面胡扯;阿齐兹总是坐在他脚旁,非要到家里叫他进去才离开。家里人总要把他教训一顿,说是那老头身上脏得要命,母亲发觉儿子浆洗得白白的宽松睡衣上有许许多多虱子,这些带菌的虫子便是从那个好同他乱扯的那个老家伙身上跳来的。但是阿达姆还是老要回到水边,望着湖上的水雾,希望找到那个堕落的衣衫褴褛的老头弓着背的身影,看着他驾着那只魔力无穷的小船,穿过晨雾中着了魔的水面驶来。
“可是,塔伊爷爷,您真的有多少岁啦?”(面向未来的长着红胡子的成年的阿齐兹大夫,记得有一天他又问了这个没法问的问题。)刹那间,寂静无声,但这种寂静比瀑布还要吵闹。老头的独白停了下来,只听见船桨击水的声音。他是在塔伊的小船里,蹲在一堆干草上,身边有好几只山羊,他完全明白等下回家少不了有棍子和澡盆伺候。他是来听老头讲故事的——但这个问题一问,老头便不作声了。
“哎,告诉我,塔伊爷爷,真的,多少岁啦?”这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白兰地酒瓶,这廉价酒是藏在暖暖和和的大披风的褶缝里的。接着他身子抖了抖,打了个嗝,瞪了瞪眼,嘴巴里金光一闪。随后——总算——开了口。“多大岁数,你问我多大岁数,你这小娃子,真是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塔伊像是预见到我卧室里墙上的渔夫那样,指着大山说:“就像山那样老,小子!”阿达姆,这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小子,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是看着这些大山出现的。我见过好些皇帝驾崩。听着,听着,小子……”又举起酒瓶,声音中也透着酒气,说的话要比烈酒更醉人——“……在那个以赛亚,那个基督来到克什米尔的时候,我见过他。笑吧,笑吧,我记在我脑子里的是你的历史。以前它曾经记在书上,但那本旧书已经丢掉了。我以前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坟墓,墓碑上刻着两只刺穿的脚,这两只脚每年流一次血。尽管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但是我知道,尽管我一个字都不识。”说到一字不识,他挥了挥手,他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把文学看得一钱不值。这只手又一下伸到衣服口袋里,拿出白兰地瓶子,再举到冻得皲裂的嘴唇上,塔伊的嘴唇向来就像个女人。“小子,听着,听着,我见得可多了。哎呀,你要是能够看到以赛亚来的时候的样子就好了,胡子长得拖到了卵子上,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他年纪很大,又累坏了,但是很懂礼貌。‘您请先,塔伊先生。’他总是说,还说‘请坐’,口气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来没有称我是疯子,也从来没有用‘你’来称呼我,总是称‘您’。很有礼貌,明白吗?他胃口多好啊!饿得那个样子,吓得我直挠耳朵。凭着圣人或者魔鬼,我都可以发誓他能够一口气吃掉一头小山羊。那么怎么办呢?我跟他说,吃吧,填饱肚子,人到克什米尔来是为了享受人生,或者了结人生,或者两件事都要。他的活儿干完了。他只是来寻开心的。”阿齐兹听着,对这个醉鬼描摹的秃头的大吃大喝的基督入了迷,回去以后他一字不漏地把这话告诉了他父母,弄得他们大为震惊,他们忙着做宝石生意,没有时间“胡扯”。
“哦,你不相信?”——他露出牙齿笑笑,舔了舔发痛的嘴唇,明白他说的其实是反话,“你没有在认真听啊?”——同样,他明白阿齐兹正竖起耳朵听得入迷呢。“嘿,是不是干草在戳你的屁股呀?噢,对不起,孩子,没有织锦缎的绸垫子给你坐——就像贾汗吉尔皇帝坐的垫子一样!你肯定以为贾汗吉尔皇帝只会搞园艺,”塔伊斥责我外公说,“因为沙利马尔是他建的。真蠢!你知道些什么呀?他名字的意思是一统天下,搞园子的会有这样的名字吗?天晓得他们现在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东西。我呢,”……说到这里有点盛气凌人起来……“我知道他体重有多少,一拖拉都不差!你问我他有多少莫恩德、多少锡厄吧!他在快乐的时候分量就重一点,他在克什米尔的时候分量最重。我常常为他抬担架……嘿,嘿,瞧啊,你又不信了,你脸上那根大黄瓜就同你睡裤里面那根小黄瓜一样在摇晃呢!嗯,来啊,来啊,问我问题吧!调查吧!问我担架把上的皮带绕了多少圈——答案是三十一圈。问我这位皇帝的临终遗言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克什米尔’。他有口臭,但心很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呀?普普通通、什么也不懂的只会撒谎的野狗,是吗?滚!马上就给我下船,你的鼻子太重,我划不动,你父亲正等着要把我吹的牛揍出来,你母亲要把你的皮烫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