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4/6页)
从船夫塔伊的白兰地瓶子上,我看见了将来我父亲被瓶中妖魔缠住脱不了身……还会有另外一个秃头的外国人……塔伊关于吹牛的话预示了另一件事,那东西成为我的外婆老年时候的安慰,并且教了她不少事情……野狗并不远……够了,我这是在吓唬自己了。
尽管又是挨打,又是被热水烫,阿达姆·阿齐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塔伊的小船里在湖上漂,挤在山羊、干草、花儿、家具、莲藕当中,不过从来没有同英国老爷一起坐船,他一次又一次地问那个叫人汗毛直竖的问题:“说真的,塔伊爷爷,你究竟有多大年纪了?”听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回答。
从塔伊那里阿达姆得知了湖的秘密——你可以在什么地方游泳,而不被水草缠住;一共有十一种不同的水蛇;青蛙在哪里产卵;怎样煮藕;还有几年前三个英国女人是在哪里淹死的。“有个葡萄牙印度混血部族的女人总要到这里来投水,”塔伊说,“有时候她们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但是我一闻到她们的气味就知道了。她们躲在水底下,天晓得是躲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不过她们躲不过我,孩子!”塔伊笑了,他的笑声传染给了阿达姆——低沉而响亮,它从他那苍老干瘦的身体里发出来,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这样的笑声在我高大的外公嘴里发出来,就显得十分自然。因此,后来没人知道,这笑声其实并不真是他的(我舅舅哈尼夫也继承了这种笑声。因此,在他去世之前,在孟买一直有塔伊生命中的一部分)。还有,也是从塔伊那里,我外公听说了鼻子的事情。
塔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鼻孔。“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外面的世界同你身体里的世界交会的地方。要是它们合不来,你的鼻子就会感觉到。那么你就尴尬地揉揉鼻子,让它不要再痒痒。小傻瓜,像你这样的鼻子,可是老天赐给你的大宝贝。听着,你得相信它。在它对你发出警告的时候,要当心,不然你就会完蛋。跟着你的鼻子,你会走得很远。”他清了清嗓子,眼珠翻动着,回想起往日的群山来。阿齐兹往后靠到了干草上。“我以前认识一个军官——是那位伊斯坎达尔大苏丹军队里的。他叫什么名字就别管了,他脸上两只眼睛中间也有你这样一条大黄瓜。当部队驻在甘达哈拉附近时,他爱上了当地一个荡妇。他的鼻子立刻就痒得要死,他抓了抓,可是没有用。他把桉树叶子碾碎煮开用蒸汽来熏。还是没用,孩子!痒得他要发疯,可是这个该死的傻瓜就是不肯罢休,等到他的部队开拔回家,他跟他那个小娼妇留了下来。结果他变成——怎样?——一个蠢货,不三不四的,既有个整天啰唆的老婆,鼻子又痒个不停,夹在当中活受罪,到末了他用把刀刺穿了自己的肚皮。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一九一五年,红宝石和钻石已经把阿达姆·阿齐兹变成了一个半信半疑的人,他远远看见塔伊驶到可以招呼的距离,想起了这个故事。他的鼻子仍然在发痒,他抓了抓,耸耸肩膀,头往后一甩。这时塔伊喊道:
“哎嗨!大夫先生!地主格哈尼的女儿病了。”
尽管船夫和他的弟子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老船夫那女人样的嘴唇并没有笑着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不讲究礼节,只是隔着湖水喊了一声,草草地把口信带到了。这个口信,使时间进入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激动状态,一切都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
……“只要想一想,儿子,”阿达姆的母亲以精疲力竭的认命姿势倚在座位上,一面啜着新鲜的酸橙汁,一面说,“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多年以来,连我的脚踝别人也休想看见。现在呢,我只好让根本不是我家里人的陌生人盯着看。”
……这当儿地主格哈尼正站在装在金叶边画框中的猎神狄安娜的大幅油画下面。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眼镜,脸上挂着他出名的恶毒的笑容,同大夫谈论艺术。“大夫先生,这幅画我是从一个潦倒的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只有五百卢比——我也不高兴去砍他的价了。五百卢比有什么了不得的?瞧,我这人就是爱好文化。”
……“看,儿子,”在阿达姆着手给母亲检查身体时,她说,“做母亲为了孩子什么不肯干呀!瞧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当大夫了……摸摸这些疹子、这些肿块,明白吗?我的脑袋早上、中午、夜里都在疼。孩子,再替我斟一杯酸橙汁来。”
……可是年轻的大夫一听船夫的喊叫,便进入到完全与医学无关的兴奋激动的状态中,他嚷道:“我马上就来!我去拿一下东西!”小船船首触到花园里的湖岸。阿达姆一手夹着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奔进屋,屋里光线昏暗,使得他那双蓝眼睛不住地眨巴。他把这卷“雪茄”放到高高的书架上一沓《前进》杂志和列宁的《怎么办?》以及其他小册子上面,这些积满灰尘的东西都是当年他在德国留学时看的,这段生活如今已经有点淡忘了。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他母亲称之为“大夫出诊箱”的旧皮包,拎起来就往外跑,可以瞥见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对一个刚刚开始执业的大夫来说,地主的女儿是个好消息,即使她生了病。不,正因为她生了病。
……我像个空酱菜瓶子那样坐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回想起六十三年前出现在我外公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我有责任将它记录下来,我的鼻孔里闻到了他母亲生疖子的恶臭,尴尬的是她这样还得出去看店;我又闻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精力充沛的气味,他决心好好执业行医,使母亲不必再回到钻石铺子里去;我还闻到了那幢暗影憧憧的大宅子里难以名状的霉味。这位年轻大夫坐立不安地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画上有个眼神活泼但相貌平常的女子,她手上拿着弓,身后地平线上有一只雄鹿,身上被她射出的箭刺穿了。大多数对我们生活至关重要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在场时发生的,可是我仿佛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填满我知识空缺的奥秘。因此所有的一切,直至最微小的细枝末节,都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例如:一大早晨雾如何斜斜地在空中扩散开来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只是你无意中撞到的几个线索,例如:打开了一个旧的铁皮箱子,这个关得紧紧的结满蜘蛛网的箱子,本来是不该去动它的。
……阿达姆替他母亲把杯子斟满,继续忧心忡忡地为她做检查。“阿妈,在这些疹子和肿块上搽些药膏。头痛呢,还是要服药,疖子得切开引流。也许你坐在店里时戴上面纱……那样就没有人随便看了……这种不痛快往往先是心理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