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5/6页)
……桨在水中划着,扑通扑通地在湖面上激起水沫。塔伊清了清嗓子,气鼓鼓地咕哝:“这倒不坏呀,一个黄毛臭小子啥都不懂,出去了几年,回来倒成了个大夫,大人物啦,拿了个大提包,里面装的全是些外国玩意儿,他其实还是跟猫头鹰一样蠢。我赌咒,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阿齐兹大夫在地主笑眯眯的注视下,两只脚不安地挪动着,在这个人面前别人是无法不紧张的,他正在等着瞧对方就他奇怪的相貌会说出什么话来。别人看到他的个子、他那红一块白一块的面孔、他的鼻子时总禁不住会大惊小怪地皱眉头,对此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格哈尼不露声色,年轻大夫决定同样回敬他,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安,他不再挪动双脚了。他们面对面站着,都尽力(至少仿佛是如此)掩饰着对对方的看法,从而为他们未来的关系奠定基础。这会儿格哈尼首先改变策略,方才他还是一位艺术爱好者,这会儿变成了个硬汉子。“小伙子,这对你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呀!”他说。阿齐兹的目光移到了狄安娜身上,可以看见她身上一大片斑斑点点的粉红色皮肤。
……他母亲一边摇头一边抱怨。“不成,你知道什么呀,孩子,你如今成为医师,是个大人物了,可是钻石生意是不同的。有谁会从戴着黑面纱的女人手里买绿松石呢?这牵涉到在顾客当中建立信用的问题。因此,顾客总要看见我这个人,我呢,也只好忍着疼痛,还有疖子。算了,算了,别为你可怜的母亲担心思了。”
……“大人物,”塔伊朝湖水里啐了一口,“大提包,大人物,呸!难道我们家乡的提包还不够,你非要带个猪皮做的包回来?这东西让人看了也会变得不洁的。提包里面呢,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货色。”阿齐兹大夫坐在花布帘子中间,船上还点了香,他原先是一心想着湖那边的病人的,这会儿却分了心。塔伊那些刻薄的自言自语闯进了他的脑海,使他隐隐地感到震惊,一阵气味盖住了点着的香,那就像是伤员病房传出来的……老头儿显然对什么事情大为光火,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似乎是针对他昔日的弟子的,或者更精确,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针对他的提包的。阿齐兹大夫想同他聊聊……“您妻子好吗?人们是不是还要谈您那一袋子的金牙呀?”……想要同他叙叙旧,再做朋友,可是塔伊这会儿却来了劲,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海德堡手提包在他汹涌澎湃的咒骂声中瑟瑟发抖。“他娘的外国的猪皮包,里面尽是些洋玩意儿。大人物的提包,这会儿要是有人折断了胳膊,那只提包就不会让正骨师替他用树叶子包扎起来了。这会儿做丈夫的只好让他老婆躺在那只提包旁边,眼看着刀子来替她开膛了。这行当真不赖,那些洋人在我们小伙子脑袋里塞了些什么呀!我赌咒,那东西太坏了。那只提包应该打入地狱里去,跟不信神的人卵子一起下油锅!”
……地主格哈尼两只大拇指吧嗒一声拉了拉他的背带。“大好机会呀,真的,一点不假。城里人说到你都夸个不停。正正规规学的医,出身……很好……够好的。现在我们自己的女大夫看到病人给你抢掉,都气得生了病。那个女人,近来老是生病。我想,是年纪太大了,而且对新东西又学不来。什么来着?听着,做医生的得先给自己看病。你听我说,我在生意往来上是完全不讲情面的。感情啊、爱啊,那只是留给家里人的。要是没法给我干第一流的活计,那么她就得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呢,我的女儿纳西姆病了。你给她治肯定呱呱叫,记住我还有不少朋友呢,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会生病的啊。”
……“你还把水蛇浸在白兰地里面,喝了壮阳吗,塔伊爷爷?你还喜欢不加香料煮藕来吃吗?”他犹豫再三问了这几个问题,但塔伊滔滔不绝地只顾发脾气,对他理都不理。阿齐兹大夫心里进行诊断了。对老船夫来说,这个提包代表着外国;这是件洋玩意儿,是入侵者,是进步。不错,它确实占领了年轻大夫的心灵;不错,它里面装着好些刀子,还有治疗霍乱、疟疾和天花的特效药;不错,它就横在大夫和老船夫中间,使得他俩成了对头。阿齐兹大夫开始同他心中的悲哀,同塔伊的愤懑斗争起来。塔伊的愤懑正渐渐地传染到他身上,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不过他是很少发火的。但一旦发火,一旦真正发火,那就会突然从内心深处发出怒吼,将眼前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在这之后又复归平静,使得他奇怪干吗人人都这样沮丧……他们接近格哈尼的屋子了。一个脚夫抱着双手,站在小木头的码头上等船靠岸。阿齐兹把精神集中到他目下要干的工作上来。
……“平时给你们看病的大夫同意我来吗,格哈尼先生?”……这个犹豫再三问出来的问题又没有受到对方的重视。地主说:“哦,她会同意的。现在请随我来。”
……脚夫在码头上等着,他拉住小船,等阿达姆·阿齐兹拿着提包从船上爬出来。这会儿,塔伊终于直接同我外公讲话了。他脸上挂着冷笑,问道:“请问,大夫先生,你这个死猪做的提包里面,有没有洋医生用来闻人的机器呀?”阿达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塔伊的口气中厌恶的味道更强烈了。“你是知道的,先生,就是像象鼻子那样的东西。”阿齐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是听诊器吧?当然有。”塔伊把小船从码头边推开,又啐了几口唾沫,把船划开。“我早就知道,”他说,“这一来你就可以使这个机器,不必用自己的大鼻子了。”
我外公懒得去说明听诊器更像是耳朵,而不是鼻子。他尽力压制自己的愤懑之情,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所感到的怨恨。此外,还有病人在等他治疗呢。时间定了下来,集中到这一时刻的要紧事情上。
房子很豪华,但光线很不好。格哈尼在妻子死后没有续弦,仆人显然趁机偷懒。屋角里挂着蜘蛛网,壁架上积了一层层的灰尘。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走去,有一扇门半开着,透过房门,阿齐兹瞥见房间里面弄得乱七八糟。他这一瞥,再加上格哈尼那亮闪闪的黑眼镜,突然使阿齐兹意识到这位地主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然自称喜欢欧洲绘画?这使他越发感到不安起来。他同时也很惊奇,因为格哈尼一路走来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们在一扇厚厚的柚木门前停了下来。格哈尼说:“在这里等两分钟。”说着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