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昭然若揭(第10/20页)

当她拄着拐杖,从阳光下走入这座幽暗潮湿的建筑里,便惊异于自己生出的恍如隔世和想家的感觉。眼前便是东部工业区活生生的再现,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它似乎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往事。这就是从前,就是她熟悉和深爱过的情景,微红的火苗汹涌地扑向钢梁,火花从看不见的地方耀眼地飞溅四射,一串串火焰从黑色的水雾中骤然穿过,雾气遮住了墙壁,使之消于无形——在一瞬间,它就是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的那座宏大但已死去的铸造厂,它就是尼尔森发动机厂……就是里尔登钢铁厂。

“嗨,达格妮!”

安德鲁·斯托克顿笑容满面地钻出雾气,向她走来,她看到一只脏乎乎的手充满了自信的骄傲向她伸过来,仿佛这一瞬间她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握在了那个掌心里。

她拍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嗨,”她轻柔地应道,不知道她招呼的是过去还是未来。随即,她摇了摇脑袋又说,“你怎么没在这里种土豆或是当鞋匠呢?你居然干的还是老本行。”

“哦,纽约城阿特伍德照明电力公司的考文·阿特伍德是做鞋的,另外,我这个行当历史最久,在哪儿都抢手。虽然这样,我还是得争取,先得打垮一个对手。”

“什么?”

他咧嘴一笑,朝一个阳光明亮的房间的玻璃门里指了指。“那就是被我打败的对手。”他说。

她看到一个年轻人俯身在长长的桌案上,正在为钻头模具制作着一个复杂的模型。他的手像钢琴家一样修长而有力,带着外科医生一样严肃的表情,聚精会神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他是个雕塑家,”斯托克顿说道,“我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经营着一间类似手工铸塑和修理的作坊。我建立起真正的铸造厂,把他们的客人全都抢了过来。这小伙子做不了我做的活儿,不过那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个副业而已——雕塑才是他的本行——就这样,他过来给我干了。现在,他比过去在他的铸造作坊时挣的钱多,花费的时间又少。他的同伴是搞化学的,因此开始研究起农业来,制造出了一种化肥,把这里的一些庄稼产量提高了一倍——你刚才不是提到过土豆吗?对,特别是土豆的产量。”

“那么也会有人把你挤垮的。”

“当然,这随时都可能。我认识一个人,他要是来了,就可以,并且会这样做。可是,嗨!我情愿替他扫煤渣。他会像火箭一样把整个山谷都轰动起来,能够让所有人的产量翻上三倍。”

“你说的是谁?”

“汉克·里尔登。”

“是啊……”她喃喃地说道,“绝对可以!”

她不清楚是什么令她说得如此肯定。与此同时,她感到汉克·里尔登出现在这座山谷里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又觉得这恰恰正是他该来的地方,这里是他的青春,是他的起点,把它们合并在一起,就正是他毕生所追寻的地方,他苦苦挣扎着要达到的目标就是这样一块土地……她似乎感觉到那被炉火映红、袅袅旋起的雾气正在将时光拉进一个奇怪的轮回之中——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一条随风而去的横幅,飘过她的心头:青春永驻就是在最终的时候能实现一个人最初的理想——她听到了饭馆里一个流浪汉的声音:“约翰·高尔特找到了他想要带回来给人们的青春之泉,只是,他从此一去不返……因为他发现那是带不回来的。”

一束火花在浓雾中跃起——她看见了一个领班工人宽宽的背影,他挥舞手臂,发出信号,正指挥着干活。他的脸稍稍转了转,大声地吆喝命令着——她瞧见了他的侧脸——一下子便停住了呼吸。斯托克顿一见此景,笑着向雾中喊道:

“嗨,肯!过来一下!这里有你的一个老朋友!”

她打量着走过来的肯·达纳格。这位她死活不愿放走的能干的企业家,此时全身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

“你好,塔格特小姐,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她仿佛是同意和打招呼般地把头低下,但双手一时间用力地向下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那难挨的等待,随后便是桌子旁边那张亲切而遥远的面孔,以及陌生人离去时关上的那扇玻璃门。

这短暂的一瞬完全可以被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当成是在打招呼——但她的头一抬,便看见了高尔特,发现他正看着她,似乎知道她此刻的感受。她恍然大悟,意识到那天从达纳格办公室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脸上无动于衷,一副在事实面前毫不回避的庄重神态。

“我真没想到,”她对达纳格低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达纳格凝视着她,好像她是他曾经发现过的一个大有希望的孩子,此刻看着她就觉得充满了慈爱和开心。“我知道,”他说,“但你干吗这么吃惊?”

“我……哦,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指了指他的那身衣服。

“这有什么?”

“那么,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什么呀!这刚刚开始。”

“你有什么打算?”

“采矿。不过不是煤,是铁矿。”

“在哪里?”

他向群山一指,“就是这里。你听说麦达斯·穆利根做过亏本的生意吗?只要知道如何去找,这一带的山里能发掘出让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我就是一直在找。”

“假如找不到铁矿呢?”

他一耸肩膀,“还可以干别的呀。我这辈子,时间总不够用,但想干的事可多着呢。”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斯托克顿,“你这不是在培养一个最危险的竞争对手吗?”

“我只喜欢用这样的人。达格妮,你是不是和掠夺者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是不是觉得一个人的能力就是对另一个人的威胁?”

“噢,不是!我还以为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这样想了。”

“只要有谁不敢去用他能找到的最能干的人,他就是不配干这一行的骗子。在我看来——这世上最为丑恶、比罪犯更令人鄙视的人就是看到别人太出色而拒绝去用人家的人。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哎,你笑什么?”